家书中的学术名家——《嘈嘈切切错杂弹》读后
作者:沈章明《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28日 09版)
莫砺锋、陶友红夫妇(1982年)
《嘈嘈切切错杂弹》莫砺锋 陶友红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光明书话】
家书是私人化叙事,讲述的多是琐屑杂乱的家长里短和温馨私密的儿女之情,一般不会公之于众。莫砺锋教授与妻子陶友红女士有些与众不同,他们的通信并不只是交流家事,交流家事的部分也不只谈私事与私情。如今,他们又将这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公开发表,刊布在散文集《嘈嘈切切错杂弹》之中。这百余封家书既商讨赡养抚育方面的家庭琐事,又经常记游记趣,文笔优美,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最难得的是,它们与莫砺锋先前出版的《浮生琐忆》《莫砺锋诗话》相互印证,立体呈现了他的家庭观、事业观,有助于读者更加全面而深入地了解这位学术名家的可贵品质与成才之道。
热爱家庭
莫砺锋非常热爱家庭,他曾经在《浮生琐忆》中说过,自己对人生的一切憧憬都是以全家为基础的,对未来幸福生活的一切设计都包括全家人在内。可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与他的家庭都十分不幸。父亲饱受磨难,绝望弃世,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悲伤。情非得已,从江南迁往淮北,到千里之外的异乡插队,“亦工亦农”。在那里有了三四十元的月收入,便自觉承担长孙的责任,每月“寄十元给远在河南老家的爷爷”,代父亲“尽一些赡养爷爷的责任”。后来,来到只见过一面的爷爷坟前,伤心难过,“放声大哭”“一连哭了一个多小时”。
对于健在的妈妈,他敬爱万分。任教南京大学之后,他总是念叨要“让她安度晚年”“多享几年福”“过个安逸的晚年,不要再东奔西跑了”。访学于哈佛大学期间,莫砺锋经常给妈妈写信,也经常与妻子商量照顾老人的办法。这位辛苦一生的老人平时在太仓生活,偶尔到南京走走亲戚。“一开始来,不大习惯,又无事可干,就想回太仓去。”莫砺锋就建议妻子常去看望,“陪她出去玩玩”,再找点针线活或打毛线之类的活给她做,“特别是做莫杞的衣服鞋子,这样会使她感觉良好”。这种安排真是细心周到,莫杞是老人的孙女,为孙女干的这些活并不重,可以表达爱意,又能缓解她的孤独感与思乡之情。
莫砺锋的爱心、细心与责任心得到妻子的认可,陶友红在信件中直接称赞“他不会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也不是嘴尖皮厚、头重脚轻的人;他有坚强的意志、渊博的学识、善良的心灵、踏实细致的作风。”这并非虚誉。
热爱学术
他的爱心、细心与责任心还表现在事业上。莫砺锋前三十年的人生充满曲折,命途多舛,但是,“江南的春雨和淮北的秋风”却没能熄灭他“心头的生命之火”。他在给妻子的家书中坦承,自己“不苟言笑的外表仍然包裹着一个血肉之躯,而貌似与世无争的漠然态度,却正掩盖着对幸福和事业执着的追求”。插队之初,他曾努力自学数理化。很快,通过冷静分析,他意识到“没有系统的课本,也没有人辅导,是根本不可能学好数理化的,便果断地与数理化告别了”,于是开始博览群书。正如《浮生琐忆》《莫砺锋诗话》所言,在迁往淮北之前,他读书不辍,“曾躺在田埂上背过单词,也曾伏在微焰摇曳的油灯下做过练习”,六年里“除了‘精读’过三四十本书以外,还记住了5000多个英语单词”。离开江南以后,依旧勤学不辍,始终没有放弃通过读书改变个人和家庭命运的梦想。后来,他成为新中国第一个文学博士,曾经辅导他学英语的徐学明就非常认真地告诉他:“这不是偶然的,你是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得到这个成绩的!”莫砺锋自己也承认,“十年农村生活的主要精力多用于学习,一个本来要学理工的人能成为文学博士,主要是那十年间打下的基础……”
为了让妈妈、妻子、女儿过上好日子,他步履不停,奋斗不止。《莫砺锋诗话》记载,1996年在韩国全南大学任客座教授时,寒假两个月本来可以回南京,他却决定“留在光州安安静静地读点书”。究竟读了什么,语焉不详。这次,家书做了披露。两个月间,他通读了“《全唐诗》《南史》《北史》等几部大书”。1996年12月15日放寒假,到次年1月24日,“已读完《晋书》《南史》《北史》几部大书,现在开始通读《全唐诗》,用复印纸做一些札记(卡片太厚,怕增加回国的行李重量),并利用这时机构思一些以后的论文。”这次的集中阅读对其影响深远,很多卡片至今还在支撑他的学术研究。
寒假不回家,抛妻别女独自在国外读书,这种举动似乎不合情理,让人觉得莫砺锋只爱事业而不爱家庭。实则不然,对于30岁才进入学术殿堂的他来说时间太过宝贵,只有争分夺秒,取得学术事业上的成功,才能实现家庭的长久幸福。为了长远的幸福,他愿意并且努力劝说家人一起舍弃眼前的幸福。这个除夕,留守在中国国内的妻女饱受相思之苦,他本人也集中生长出来一批白发。
莫砺锋热爱家庭,家庭也给他最大的支持与关爱。陶友红在家书中说:“我们爱你,当然以满足你的愿望为最大快乐。当你头上出现了白发时,我曾心惊肉跳过。当你念‘弄儿床前嬉,看妇机中织’时,我为你感到过悲哀。”“总为你担心,总希望天下的好事都落到你们身上,天下的厄运都让你们躲开。”这真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读者从这些家书中可以直观感受到,陶友红对莫砺锋的爱与支持。每当莫砺锋外出求学或任教时,陶友红总是默默地操持家务,养育女儿,不给他添乱,还要关心他的冷暖。有了陶友红的支持,这位学术名家的成才之道才少了很多坎坷。
教书治学 诗意栖居
莫砺锋相信,吃该吃的苦,“事业和爱情将会给我们应有的补偿”。如今,事业与爱情也的确补偿了他。他被学界同人称赞为“一代学人的标杆和楷模”,这是最公允、最崇高的荣誉。当然,他对此并不以为意,声称将“一如既往地珍惜余下的有限时光”,一边教书治学,一边与妻子诗意栖居,“苍颜白发两相怜,细话平生叹逝川。”他爱学术,更爱妻子,这种爱意洋溢在家书和《结婚三十周年赠内诗》之中,“我向天公祈后死,伴君垂老坐炉前”二句尤其令人动容!要知道,他曾在《莫砺锋诗话》中透露,自己的座右铭“是几句陶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一个向来无所畏惧的人因妻子而喜而惧,这是多么地可敬与可爱!
人终究害怕孤独,所以才需要爱,需要家庭。学术也好,人生志趣也罢,终究服务于家庭这个小共同体。有了爱,有了家庭,其他才有所附丽。同样地,《嘈嘈切切错杂弹》这本书也离不开这百余封家书。有了这些家书,它才具有十分独特的旨趣与风格。这本书值得读,也十分耐读。单就这些家书而言,它还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意义。比如,莫砺锋经营家庭的良方有很多,可以借鉴;夫妇两人的育儿观和育儿经验也非常高妙,类似甚至优于洛克的《教育片论》,应该加以推广。如果有人愿意做比照阅读,那么,他一定会认同我们的判断。
(作者:沈章明,系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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