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古蜀道中，目前最热闹的是金牛道和米仓道。最不该沉默却陷入沉默的是荔枝道——这条盛唐古帝国的爱情之道，在多数世人的印象中，一直只存在于史书和传说中。近日，四川省公布的《第九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荔枝道（万源段）赫然在列。未来的荔枝道，将是一条全体地球村民的爱情大道，其贯穿通过的历史上的大石窝场地区将为我们呈现上大量的各朝文物和保存完好的乡村生活形态，这也是一条回到承载传统与文化的故国之道。

重温那段爱情 勾勒古道的大致走向当我们说到唐朝的时候，我们首先想起的一定是唐诗，其次才是大唐盛世的兴衰及演义。“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在煌煌数万首唐诗的海洋中，杜牧《过华清宫》一诗表现的是一个封建帝王对待爱情的态度：为了让自己心爱的妃子吃上她喜欢的新鲜荔枝，不惜动用国家的力量来表达他的爱意。由此，一条闻名千古的爱情之道诞生，并成为古代四川四条出川大道——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四条古蜀道之一。不过，与其他三条因与军事、政治、经济紧密相关而世代显赫的古蜀道比起来，荔枝道在唐代以后就要沉默得多——毕竟并不是每一个皇帝的爱妃都喜欢吃而她的情郎皇帝哥哥也愿意为她献上荔枝啊——以致到了今天，其他如金牛道、米仓道早已考古完成并重新完美呈现于世人面前，而荔枝道却迷失于荒野，让人不知其踪。

松树坝明代石庙碑记拓片

当我们说到荔枝道的时候，首先应该知道的是：洋巴道。唐以前，秦巴山区已有穿越秦岭的子午、褒斜、傥骆、陈仓和穿越巴山的金牛、米仓、洋巴等古道存在，所以，当杨贵妃想吃荔枝——在此，我们可以假设，也许杨贵妃是因为吃到了南方来的供果才知道并痴迷上了荔枝的时候，洋巴道就成为了朝廷颁旨广设驿站、一路养护、专司荔枝运送的专用道路，为此，洋巴道有了另一个名字：荔枝道。

杨贵妃（绘图 李潇雪）

据蔡襄《荔枝谱》：“唐天宝中妃子尤爱嗜，涪州岁命驿致。”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苏轼《荔枝叹》都说天宝贡果来自涪陵。荔枝古道的起点在今日重庆涪陵的妃子园，终点是唐都长安。考古和历史文化学者们要简单勾勒出一个荔枝古道的大致走向并不难：从重庆涪陵妃子园出发，经垫江、梁平、开江，进入四川大竹、宣汉、平昌、万源，然后进陕西镇巴、接西乡县子午道、直达长安。然而，这只是一个基本的方向，不是大地上实实在在的一条大路。

杜家湾年代不详石窟

鉴于这条道路上重庆境内遗留下来的可供研究和考察的历史遗存相对较少，重庆地区对于荔枝古道进一步研究的必要和可能性都有欠充分，换句话说：荔枝古道的现实价值可能更多将由今日四川和达州获得；2015年四川省启动蜀道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的申遗工作，为此，达州市于当年3月组织来自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等研究所和高校考古学、建筑学等方面的16位专家，对域内宣汉县、万源市境内的古道进行考察。考察队在宣汉马渡关的浪洋寺看到了相当规模的唐宋摩崖石刻，在万源市大沙乡杜家湾找到了一窟唐开元三年的摩崖石窟，结合区内分布各处的宋、明各朝古迹及民间荔枝古道研究的成果，考察队大致勾勒出了域内历史上一条官道的具体线路：自宣汉县马渡关、经平昌县岩口、在鹰背场入境万源、经庙垭场名扬村、秦河三官场、石窝场番坝村、赶场坝、未家坪、进入通江县、在竹峪关再入万源、经虹桥出川入陕过镇巴、在西乡县与子午道相接，直至长安。

浪洋寺唐宋摩崖石刻

2018年12月17日至23日，受万源市文广局之邀，我从成都出发，经达州双河、过宣汉马渡关、平昌县岩口、马鞍二乡，入境万源鹰背，重点考察了宣汉马渡关的浪洋寺和万源境内的鹰背场、庙垭场、三官场、石窝场地区。在马渡关浪洋寺，发现了规模惊人的唐、宋摩崖石刻，在一块长近10米、宽、高各近4米的独体大青石上四面分布了大大小小24龛佛像和14处题记；2015年3月达州市政府组织的考古队在其上通过考古作业共发现6个年号，其中唐代4个，北宋、南宋各1个，最早的是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最晚的是南宋赵构绍兴元年（1131年），时间跨度375年。

太平坎民居

此处摩崖石刻表明：唐宋时期的马渡关，就已经是南北往来的交通要冲，并且之后也一直是南来北往的战略要地：上世纪30年代，红四方面军发动“宣达战役”曾在此苦心经营；红军初到万源的时候，县西地区大量的乡绅逃到了马渡关，其中包括民国二十年万源六区区长张奎先的遗孀张秦氏，她带着三个儿子，兵荒马乱中她的大儿子“黑狗子”死在了马渡关，红军撤离后她回石窝场，被红军打散的国军“邱排长”栖身于此，和她过了一辈子。

化米梁路边的崖墓

从马渡关入境万源，有数条道路；无论走哪条道，都必须经过鹰背场；历史上，本地区人员往返达州（绥定），也均要从鹰背场这个方向走。今日达州亭子是历史上明代南京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卫承芳的老家，卫承芳幼时曾受往返于达州和鹰背之间的布客苟怀恩惠，并认苟怀为义父，苟怀老死入葬后，卫承芳嫌苟家人为其义父所修坟墓过于寒碜，于是在苟怀坟墓外重新修葺立碑，并请当世汤姓探花为其“点祖”，此地后来就叫汤祖溪。

化米梁饮马槽遗迹

实地踏考，确实看到苟怀的墓碑里面还有废弃、遮蔽的墓碑，我在川东北地区看过数不胜数的古墓，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看见。在鹰背场的竹筒沟，有一条特征明显的古牛马道——这些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许多石阶的前边沿呈波纹状起层和碎裂，这是明显的牛马践踏之后留下的痕迹，对比本地区其他一些旧时官道，并不明显具备这个特征；在竹筒沟，有一座石桥宽不过3米，但明显是在之前的桥面上加固加宽，此处小桥表明这段古道在历史上是有过维修和养护的；在紧接竹筒沟的化米梁地带，道路两边能看到汉代的崖墓及明代的棺子；在化米梁，民间荔枝古道研究者苟在江先生找到了一处饮马的遗迹，看上去那是一个古代的饮马槽，可惜前些年有人拟在此修建新房，对其造成破坏，饮马槽只剩下了局部的遗迹。

竹筒沟牛马道遗迹

杨贵妃绘图罗乐

 荔枝古道保留较好的部分在达州，达州境内的荔枝古道在万源境内的路程最长，沿途遗迹最多。2015年初，达州市政府将域内荔枝道及沿线《紫芸坪植茗灵园记》岩刻、太平坎村民居群、嘉祐寺、三官场民居群、仁斋公—化米梁古道、浪洋寺摩崖造像、罗家坝遗址、开江牌坊等八处文化遗产，打包纳入四川省启动和主导的蜀道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工作。其中《紫芸坪植茗灵园记》岩刻、太平坎村民居群、庙垭场嘉祐寺、三官场民居群、仁斋公—化米粱古道现在分属石窝镇、赶场乡、庙垭乡、秦河乡、鹰背乡，但历史上，它们都属于一个乡——1822年前，属巴州七乡，俗称长乐乡；1822年后，属太平七乡，俗称石窝乡。由此，说荔枝古道，不如说荔枝古道的精华在达州；说荔枝古道的精华在达州，不如说荔枝古道上一大半的文化遗存，出现在历史上的大石窝场地区。

三官场民居

对于达州市政府确定的八处文化遗产中的“任斋公—化米梁古道”，我却有个建议：将其修改为“竹筒沟—化米梁古道”。理由在于：当年的荔枝古道一定不会选择山脊上坡高路陡的鸡公寨，而会顺着竹筒沟走沟谷或者半山腰。在鹰背乡瓦子坪村任斋公一带实地踏考的时候，我注意到：与竹筒沟所明显呈现出的牛马道的特征不一样的是鸡公寨山门前的石梯几乎没有踏损，并且在鸡公寨，所谓“拦马墙”遗迹实际上是鸡公寨的寨门。然而，“竹筒沟”的牛马道痕迹、化米梁上道路两边随处可见的岩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段道路的历史，“竹筒沟-化米梁古道”历史上一定存在。

除了唐开元三年（715）的杜家湾摩崖石刻和松树坝明弘治十年（1497）石庙，在今日石窝场古社坪苏家岩的岩石上，至今完好保存了宋大观三年（1109年）所刻的《紫云坪植茗灵园记》，此处石刻是目前国内发现的最早且保存完好的种茶石刻。在苏家岩附近的金线吊葫芦梁上有磐陀寺遗迹，磐陀寺最近一次维修是在明代，残存的明代重修碑记中有“至元时*修、基址已遭兵劫燹焚……十二代李佛奴续祖传灯于洪武初年”的记载，该记载表明，磐陀寺在元代以前就已经存在，而民间传说该寺庙修于梁武帝时期。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历史文物在石窝场均有所遗存和发现，这有力地说明：历史上的石窝场地区一直和持续是一个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地区。

嘉祐寺

 荔枝古道在万源境内，从竹筒沟进鹰背场、经庙垭场名扬村、秦河三官场、进入石窝场，然后在杜家湾继续往东北，经大沙坝、黄钟堡方向往丝罗、溪口、虹桥出川进入镇巴，然后在西乡与子午道相接——笔者所勾勒的这条道路与目前学界所勾勒的线路有所不同，不同之处在于：荔枝道在从三官场进入石窝场番坝之后是直接往北还是继续往东北。在番坝金山水库附近，向北经古梯子石道可以直达赶场坝，这也是秦河及三官场一带的人到赶场坝的必经之道，然而从赶场坝再往北行，古道上的一些地段马行不易，荔枝道在此改向北行，不如继续沿东北方向往石窝场、杜家湾方向而去……不然，杜家湾的唐开元三年石刻从何而来？石窝场地区有唐一代及之后历代均不中断的历史文化遗迹从何而来？而其他的地区为何没有同时期的历史文化遗迹保存和流传下来？

截至目前，围绕荔枝古道的考古和觅证，没有能够找到明确的有文字记载的证据。在民间荔枝古道研究者、万源鹰背乡退休教师苟在江手中保存有一张据称是其前些年亲手所拓的《任李争界题刻》拓片，该拓片高65厘米，宽38厘米，从右至左竖排、共计89字，全文如下：

此竹筒沟通衢道也，然则天宝贡果过境而被劫，官军剿焉。今沃地茂林，任李争焉，适逢浙江兵备副使卫大人经此挥鞭定界：上以梯路，下依溪流，庙东李姓管业，其西任氏所有；世代诚守，刻石为盟。皇明万历壬辰季秋上浣吉旦。

《任李争界题刻》拓片

 该题刻记载的是前文所提到的明代南京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卫承芳（本地民间称卫阁老）任浙江兵备副使期间去鹰背看望干爹苟怀，路过竹筒沟适逢任李二家争夺地界，其出面调解并“挥鞭定界”之事。题刻中“天宝”是唐玄宗的年号，“贡果”应该就是荔枝了。这块明万历二十年（1592）农历九月所立的定界题刻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处有文字记载指向唐朝和荔枝的物证，它表明：在明代，人们就知道这条通衢大路是荔枝道。

然而，这块拓片所来自的原石已随着山体滑坡被土石掩埋，拓片真伪难考。四川文物考古研究院和万源市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联合编写的《觅证荔枝道》在提及该题刻时，亦称“但原石已不在，无法考虑真伪”。
　　但原《万源县财政志》总纂赵洪贤很肯定有这样一块碑。据他称，1974年1月，他到宣汉庆云时任石窝公社党委书记张开礼老家时步行路过此地，看到过这块碑。

此外，苟在江还提供了他所搜集的与荔枝道有关的民谣——“上了鸡公寨，荔枝在不在？”“过了竹筒沟，荔枝就要丢。”“上了化米梁，荔枝才稳当。”并称民谣来自于本地一个清代写戏文的先生苟自然。基于鸡公寨所处位置在山脊且过于陡峭的地理现状，笔者在前文中已作出荔枝道应该是通过寨下河谷或山腰的判断，对于这几句民谚的存在，笔者也是存疑的；然而，至今与苟在江先生尚未蒙面的民间荔枝道研究者赵洪贤也称：小时候，此民谣在他的老家石窝场番坝地区也有流传。他认同我“荔枝道不会舍平就险走鸡公寨”的观点，但是他认为“戏文可以这样写。”

古社坪宋《紫云坪植茗灵园记》摩崖石刻

错过了“申遗” 荔枝道不容再错过“国保”

2015年11月，蜀道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预备名录，取得了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的正式申报资格，眼下正在进一步完善申报文件，即将提交给国家相关部门。不过，令人遗憾的是：现阶段纳入蜀道申遗的只是金牛道、米仓道的20余个遗产点和片区，荔枝道及沿线的文化遗产暂时未能纳入。据了解，未能纳入的原因在于有关方面的基础工作不够到位。负责指导此项工作的四川省文物研究院的有关专家谈及此事，无不痛心。

松树坝明代石庙遗迹

眼下，每五年一次的第八次国家级重点文物单位申报工作正在开展，由万源市政府主导、市文广新局推动执行的荔枝道（万源段）申请“国家级重点文物单位保护”工作正在进行中。本次国家级重点文物申报，按规定只能单点单个文物申报，但万源地区沿荔枝古道沿线需要保护的重点文物太过丰富，经省文物研究院组织专家一再考察、研究，同意万源市政府以荔枝道（万源段）为纲把万源境内荔枝道（含盐茶支道）沿线唐代到清代之间的重点文物一并纳入统一打包申请“国保”，目前，各项工作有序展开，具体推动此项工作的万源市有关单位负责人表示“势在必得”。

无疑，省级文物保护名单的进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申请将把荔枝道及沿线的文化保护与经济开发推动到新的水准。然而在荔枝道上的大石窝场地区，远不止我们笔迹所至和尚未涉及的具体的历朝历史文物和遗迹，在此，我想特别提及的是：保存完美的乡村形态及乡村生活。

石窝场老街

 在秦河乡三官场和玉带乡（赶场坝）太平坎，大量保存完好的明清古院落无可置疑地向我们展示着昔日乡村之美，那些青瓦房、石地坝、古匾、柱础、石狮子，每一个细节都在不可掩饰地泄露着过去乡村生活的细节和精致。近几年，每一次在这片土地上行走，沿着蜿蜒曲折的乡村公路或者历史上连接乡场与乡场之间的古石板路（那也是官道），随处可见散布山上的院子；走近了看，那些木房子、窗格子、排马梯、磨台碾盘、神龛坟园无一不泄露出年代感，那份恰到好处的破败所透露出的气息刚好可以引发我们的忧思和感叹。不出意外，每一个院子里的人都不多，但每个院子里都还有人居住，所以，时不时地也还能够看到炊烟。当然，这些院子也有热闹的时候，不过院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总是和悲伤连在一起。在我的老家谭家沟，平常相连的三套院子加起来也凑不够十个人，但是，一旦某个老人离世，全生产队的人——在家的、在镇上和市里买房居住的以至于在外地打工的都赶回来了，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有炊烟……

形态完整的乡村和基本保存下来的乡村生活，在高速发展的今日已鲜有地方可以见到，这些乡村生活的活化石，未来的人们想要看到和重温就只有到这些地方来看了——目前，地方政府已经意识到了：这才是本地最大的资源优势。万源市政府制定了围绕传统文化、红色文化、生态养生文化发展经济的规划，荔枝道（含盐茶支线）沿线文物及文化代表了本地传统文化的重点及核心，未来，一条连通各重点文物景点的旅游专线——当代村民的爱情大道将出现在人们面前。

来源：华西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