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袋里的一封表扬信

陈让文

60岁那年，我来到社保局办理退休手续。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打开了盖有红色骑缝圆章的我的人事档案袋。哦，太神秘了！里面会装些什么呢？出于好奇心理，我手指档案袋，嗫嗫嚅嚅对她说：“我能看看吗？”“可以，给！”得到允诺，我激动地接过袋子，上下前后地打量起来：常见的牛皮纸外壳，红色印刷体的“档案袋”三个大字和黑色的毛笔手写我的姓名。颤抖地取出一叠装订完好的纸质本子，这就是我的人事档案，我60岁前的社会、人生历史记录，都浓缩在这厚度不到2公分、纸张发黄陈旧且尺寸不一的纸片中！

我站立着匆忙地翻看起来。这里有我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的学习记录，有我加入少先队、入团、入党的政治记载，也有我获得过的各种奖励、职务职称、调资升级等证明材料，林林种种，真是一本完整的记述我人生的历史书！

突然，我的眼睛停留在了几张小学生作文本纸上写的文字，那是当年我作为知青插队的生产队社员联名向公社写的一封表扬信，讲述我这个“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奋不顾身、胆大心细，勇敢带头，组织带领大家捞取被淹死的贫农黄大娘尸体……”，信中满是褒奖之词。看到此，我脑海立刻浮现出了当年那一幅幅画面。

时间定格在1974年深秋，那年我20岁，在内江县田家公社插队已整整3年。

出事那天中午刚收工回家，正在做饭，忽然听见有人高喊“堰塘淹死人了！堰塘淹死人了！”我急忙放下锅铲，冲出门，与几个社员沿着田间小道向100米开外的堰塘奔去。到达堰塘边，只见黄大娘15岁的儿子正在哭泣，眼泪哗哗地往下流。问他怎么回事，他泣不成声地哭诉，大家听了好半天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妈妈11点左右去堰塘边洗衣，一直未回家。儿子来堰塘边寻找，却不见人影，堰塘岸边只留有一个木盆和漂浮在水面的几件衣服。仔细观察，堰塘岸边还有明显的泥滑痕迹。队上的这口堰塘，周围没有人家，面积大约有1000平方米，水深超过2米。黄大娘落水的地方，是一个陡坡，一直延到水下，加之地滑，肯定是一不小心滑进了水中。这对身高不到1.5米、年龄40来岁的她（人显老，队里人称黄大娘）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呀！这时候，一阵秋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噤，看看堰塘周围，有的树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秋风中颤抖，而碧绿的水面在秋风中荡起了一阵阵涟漪。我用手去试了试水温，虽不是太冷，但要赤身裸体地下水也是够呛的，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落水且看不到落水者的情况下，必须下水去找啊！于是，我仗着在沱江边长大、水性好的底气，第一个跳进水中开始搜寻。跟着几个年轻小伙也下了水，大家分头在水中各处寻摸。

半小时过去了，我们全身都冻起了鸡皮疙瘩，却一无所获，就回到了岸上。这时，堰塘周围站满了焦急等待的社员们。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我们活动活动身体，鼓起勇气又要下水。下水前，我考虑，照原来那样寻找肯定不行，因为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还不一定能找到，所以，必须改变方法。

我想了想，觉得只有拉网排查才行，于是，把那10来名会游泳的年轻人叫来，说出了我的想法，大家一致赞同。就这样，我们手牵手排成一排，一齐下水向对岸走去，还要求大家在水深处时保持头部在水面，用脚搅动。就这样向前游走时，不知谁的一声惊叫，我们纷纷调头游回岸边，整个现场充满着恐惧、肃杀的气氛。我不由得想起了从小到大听过的关于水鬼的故事。看看大家的表情，可能跟我想的差不多吧。

重新下水，不知谁的一声惊叫，大家又仓皇回到岸边，如此三番五次，反复上演。好不容易到达了对面，折返时，在堰塘中部，我脚下猛地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体，“哇——”的一声大叫后，我本能地挥舞双臂向岸边游去，其他伙伴见状也呼啦啦惊恐万状地四散逃开，溅起了一大片水花。待到达岸边后，我气喘吁吁地告诉大家我触碰到了疑似尸体。这时，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人再敢下水去寻摸了！

想了想，我立即叫四个人抬来了农村常见的打谷子用的拌桶和一根长竹竿，然后我与民兵排长两人蹲在拌桶中，用手划水，慢慢向刚刚逃离的位置划去。估计到达那个范围后，我用长竹竿使劲在水中搅插，一下、两下……多次的努力，终于触动到了水下物体。不一会儿，黄大娘的尸体慢慢浮上了水面，面部朝下，原来挽成髻的头发散开，深蓝色的衣服也很完整。接着，我用竹竿缓慢地将尸体拨至岸边，岸上观望的人群又“哗”地奔散开去，远远地站着观望。

接下来的任务是要把她抬回家去。我高声叫喊来人帮忙，好多人都不敢过来，还是生产队长、经营队长加上民兵排长和我共四人挺身而出。我们分别抓住面部朝下的黄大娘的手和脚，提起来离开现场，送回他家中。

这是我的第一次接触死人。我抓住她瘦小冰凉的左脚踝，一路上心惊胆战，感到恐惧、害怕、紧张到了极点，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送到了她的家中。从开始到结束，我一直都没有、也不敢正面去看黄大娘的脸，因为我怕做噩梦。但是，因为印象太深，她还是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过……

就这么一件事，社员们异口同声赞许我的挺身而出，说我组织得好，而且胆大、重义等等。我呢，随时光消逝早已忘掉了此事。要不是我退休翻看档案时亲眼所见，还真不知道，生产队里那些可爱可亲的社员同志们，曾为这事联名向上级写了对我这位城里来的知青的表扬信，并装入了伴随我一生的人事档案中！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

陈让文，四川内江人，1954年生，1971年10月插队内江县田家公社知青，1979年大学工科毕业，2014年从央企退休。现居深圳。

来源：内江文友部落

作者：陈让文

微刊题字：蓝天果（中国文联文代会代表，商务部中欧协会青少年艺委会副会长，四川省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毛笔工作委员会主任，四川省书法家协会理事，四川蓝天书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