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五百年皇木之谜

（下）

陈鑫明

三、为民请命

《明史》明史实录载，“嘉靖二十年、二十七年、三十六年。朝廷下诏四川、贵州大木营建奉天、谨生，华盖三殿。采木运木夫达数万。新殿其工浩大，令采丈围以上楠杉二千余，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漕下之木，多取以为用，川黔吏民，苦作数载，无以生息。采木数量之多，劳民伤财。”

太史公杨慎（升庵）因议大礼两次廷杖，谪戍云南永昌卫。此后，他往返滇云，必在泸州落脚，沿途经过赤水卫所、摩尼所、雪山关、普市驿。在这条驿道上，他亲见采皇木民众之艰险、苦不堪言，写下《雪山关》《普市》为民鼓与呼。

仆痡马病漫兴嗟，戍旅华封本一家。

我骨已仙无不馁，何须食柏与餐露。

大风雪中，路途已断，仆痡马病人断炊，亦是山穷水尽了，然而，当他看见风雪中的采木人时，又写下办皇木之难：

孤城北屋雪封瓦，重雾浓岚幂四野。

飘飘风凹巧回鸢，凝固冰漕工溜马。

倦客落日投主人，冷突无烟炊湿薪。

敢辞白首御魑魅，眼见木夫尤苦辛。

（泸州诗三百首）

诗中“凝固冰漕工溜马”，指皇木伐倒，按尺寸断木，木夫拖运木漕中，顺漕溜滑下山入溪，漂流运出。风雪中木漕中有冰，运木犹如溜马，人随木行。“眼见木夫尤苦辛。”表现诗人对木夫关切、同情。诗记述的是古蔺州赤水、摩尼、普市、旱溪、落洪一带采运皇木民夫艰苦之状。

为此，杨慎又愤然题《赤水河引》为纪：

君不见！

赤水河源出芒部，虎豹之林猿猴路。

层磴深雪不可通，千寻建木撑寒空。

明堂大厦采梁栋，工师估客穿蒙茏。

此水奔流似飞箭，缚筏乘桴下蜀甸。

黯淡滟滪险倍过，海洋流沙争一线。

谁驱鸟鹊役鼋鼍，秋涛夏潦息盘涡。

柏亭云屏济川手，莫民枕席休于戈。

安得修为夷庚道，镌刻灵陶重不磨。

（《升庵合集》卷67）

这首诗不仅抨击了朝廷皇帝老儿皇木之灾，而且句句道尽了木夫民工采运皇木之险阻。

就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至古稀的杨升庵得知朝廷又下诏，命四川永宁献桅木，以建漕船，臣民深山老林寻木，扰民千里。他在泸州再次大声疾呼，为民请命。题《刊木行》：

禹贡刊标本，周官购梓材。

明堂新美奂，营室久诏回。

星使临三蜀，各卿下九垓。

杏田南亩辍，株送北山来。

翠险天桥架，丹危石壁开。

赭林搜杞槚，绿野伐条枚。

云雾猿猴遁，腥风虎豹哀。

舟师凝水次，木客滞云隈。

督木官休止，由余辩莫诙。

斯干行楫颂，不数柏梁台。

（《升庵遗集》卷9）

时有李宪卿向嘉靖皇帝痛陈“采大木行状疏”云：

“采伐险远，必待雨水而出。蜀山悬隔千里，排岩深谷，滩急水险，经时历月始达会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笼，与毒蛇虎豹错行；万人邪许，摧轧崩萃，鸟兽哀鸣，震天骇地。”（《国朝献徵录·左副都御使李公宪卿传》）

从乌蒙大山采下的古樟楠、大杉木，运到溪涧，捆扎成大小木筏，经赤水河、永宁河漂至长江。在河口处重新将小木筏改扎成大木筏，由放筏人凭借一头一尾长梢调整筏头流向，比木船更加危险万分。江上礁石林立，河道曲折，波危浪高，一但木筏失控、散架，筏毁人亡。杨升庵谪居泸州时，每逢长江洪水季，皇木大筏浮漂过境，他立岸见到“渔舟晓泛枫香浦，神筏霄乘竹箭流。”为之感叹不已。他在诗前有注云：“巴江客商贩（运）竹木，筏寅夜而行，至晓则止。谓之神筏。”

为什么皇木大筏采取夜行昼宿，而称之神筏呢？据城下九河木帮老帮主尹铁藩回忆，其由有二。凡朝廷运载木筏，在产地溪河扎牌之时，朝廷督木抚臣即发黄旗一面，旗上书有“采办”字样，竖立于木筏之中，以示“皇木”进京，沿江大小船之避让。木筏每五十根用斧印号三根，择其最长大木打印，乃由抚臣督木官运。白天放筏，水流湍急，而江面上下水船，横渡之舟百舸争流，千帆竞渡。看到木筏上插有“采办”黄旗，知是朝廷皇木漂至。来不及避让，船筏相撞，死人事常有发生。江岸百姓、船家视皇木大筏为灾星。此情川督具报工部，为木筏不撞民船，引发民怨，改木筏夜行昼停。二是，夜行，上下水商船、民船也停靠江岸，保障木筏畅通无阻，加快木筏顺流漂移速度，便戏称为神速漂浮之筏为“神筏”。

四、摩尼皇木寻踪

据《古蔺县志》载：“明嘉靖二十年（1541）明王朝贵州布政使王重光采办皇木至蔺，遭彝、羿、苗民众抗拒，王重光围夷寨，剿抚兼施，降酋目。后随山采木，以疾病故于永宁境内。”“嘉靖二十七年（1548）明王朝，派候官黄天廉、祝明入摩尼采木。”《叙永厅县合志》卷三十八载：“嘉靖戍申年黄天廉祝明两候官入摩尼采木，宴游聚星洞。”

明杨升庵谪居泸州时，在摩尼驿铺有诗，一是《摩尼雪夜》，二是《摩尼寒夜拥炉有怀冯定水》，在摩尼15里的雪山关留下“见梅”诗。清乾隆五十年、五十六年两任永宁知县的祝万年，在《摩尼》诗中云：

要害川南地，摩尼扼吭横。

关浮天际雪，树老柳边营。

地瘠无殷户，时平有废城。

频来劳父老，扶杖又相迎。

祝万年的这首诗，为三百多年前的摩尼地理环境、政治、军事、经济和民生概况作了介绍。

地方文献、叙永文存、古蔺旧志中载：摩尼，宋元时为西南夷道驿站，明清为川黔边递铺，泸州至毕节、大方、威宁、镇雄的必经之道。明洪武二十年（1388）在摩尼所筑城，史称“小石城”。城有东、南、西、北四门，城中设卫所衙门、校场、兵营。西门有观音寺，寺壁上建文为鹰题诗：“独立高岗气象豪，闻风百怪自潜消。回何不奋博霄翮，万里江山惜羽毛。”出西门是杉木湾、象山、候洞、挂旗岩和屯堡，为永宁宣抚司辖地，距叙永城140里。安史之变后，摩尼由永宁卫辖，设摩尼所、千户所。清康熙二十六年改卫为永宁县，隶永宁县赤水分县丞所管，光绪三十四年隶古蔺。

摩尼千年大木

不仅摩尼在明清两朝乃屯兵之所，而且因岳苍山翠，古木参天，杉树成林，楠柏成片，为泸南大木主产地。洪武下诏建蜀王府，永乐建紫禁城，嘉靖、万历修宫殿、寺宇之大木采运于此。银榜挂旗岩为明清皇木主采地。张家坪、周家窝、白杨林、木寨山、安旗屯、危梯屯、转弯堡、烧箕堡、腰屯、黄金榜均为采办皇木遗址。据地方史学家涂电林先生介绍，明嘉靖二十年至二十七年间，摩尼采办皇木年达五六万立方米。古蔺史学专家何世红在《古蔺文史》中载：“明廷修建皇宫五次来境伐木。明嘉靖二十七年，朝廷建长陵，派黄天廉、祝明等八位候爷入摩尼采木。黑尼猴洞前一株千年古樟树，枝繁叶茂，高耸云天，民众在摩尼驿铺也能看见。这棵大树砍了三年，沉入赤水河三年。运送北京又花三年。砍后古树桩上摆桌席还宽绰有余。今黄金榜村，有当年候爷游聚星洞的题刻为凭。”

2017年4月，第二次全国地名普查，为寻盐马、盐茶古道，去叙永走进摩尼古镇。在距镇街几里远的黄金榜村，找到了明嘉靖三十七年时，黄天廉、祝明等八位候爷游览猴洞，唱和题刻处。

这是一个喀斯特地貌的奇特溶洞。洞在山下，洞口宽敞，洞长五六十米，洞高三十余米，洞深二十余米。洞内乳石千奇百怪，石钟乳、石笋、石花、石球、石山、石果，似人似兽，各显风采，宛如童话世界，令人眼花缭乱。洞壁有八处题刻遗迹，摩尼乡亲称为“24通碑”。石刻有的刻在高处，有的刻在低处，有的刻在钟乳石上，有的刻在花岗岩石上，字迹与石纹交错，多风化模糊。

2018年，笔者邀友朋四五人，为揭开460年前皇木之谜的面纱，再往猴洞考察。早在入洞的明代小石桥已毁，洞口处运木的山溪已干涸，踏河石入洞寻觅。发现“嘉靖戊午清明毂旦，巡按监察御史朱贤题刻《督木小憩猴洞》”诗；右参议，进士，莆田人黄开廉《侍巡台聚星洞次韵》；佥事，进士，进贤人汪集题《石洞奉次朱翁巡台韵》；贵州参将都司祝明题的《侍巡台猴洞宴钦次柏亭汪先生韵》《石洞侍巡台朱及翁宴》二首；朱贤题《石洞用汪全宪韵》六通诗碑。依稀可辩。进入洞中，架梯查看，反复阅读，復斋祝明《侍巡台猴洞宴饮次柏亭汪先生韵》诗云：

水色山光在眼前，步岩徙倚近云天。

花从洞口明晴日，柳傍山腰拂曙烟。

醉里春风随处到，坐中新月几回圆。

勉歌伐木勤王事，咫尺观闱未取旋。

巡按朱贤题刻

另一石碑刻有《侍巡台聚星洞次韵》，作者雪峰·黄天廉自注云：“大明嘉靖三十七年，奉旨川贵督办皇木，住赤水卫摩尼所小石城。戊午三月与诸公侍巡台聚星洞次韵。”诗云：

谁道洞门石扇开，使星何意自天来。

已标真景留春驻，故把新诗取次裁。

瘴疠风驱兰佩好，弥猴夜伏角声哀。

最怜易煦今心照，独我参差失永陪。

百丈藤萝绕洞前，虚凝望岩若登天。

灵犀一点凝朝露，石壁千年生瑞烟。

星聚石间精华爽，峰到飞来景象圆。

不为明室抡採槚，何缘騘马任周旋。

黄天廉这首“聚星洞次韵”，以洞开句，道出诗人聚会地点，公为督木而来。记述了办皇木的艰难险阻，历经山猿的哀鸣，瘴气的危难，为朝廷办木，不畏苦累，支撑朝堂新厦。

洞壁上有嘉靖三十七年（1558）江浦进士巡按监察御史朱贤于戊午三月清明日题韵《督木小憩猴洞》。诗云：

好留春色上筵前，且到蓬莱小洞天。

怪石蹲抵眠虎豹，郁林苍翠起云烟。

含神空寝响初歇，山月孤高影正圆。

醉里此天神不抹，臣因王事属周旋。

进士柏亭汪集《石洞侍巡台朱及翁宴》诗云：

攀萝陟蹬到岩前，一洞分明别有天。

窍灵空中吞日月，层林深处锁霞烟。

龙珠剥落形犹怪，莺交欢求语正圆。

肃凛霜威容堑假，取材酩酊夜忘旋。

世传，洞中石壁上还有无名氏石刻：

摩尼小石城

改卫何年奏帝畿，城门旧垒尚依稀。

官莅分司权赤水，人称朱屏拥摩尼。

秋风野店征魂老，夜月残更戎卒归。

种利科名春上早，石城四处皆画纬。

聚星洞

少时经过一黯然，干河水涨过岩前。

十年书剑多怀古，万里风云每自怜。

藤萝作帘绿一片，遥山近岭斗寒烟。

雪消日出云开处，候公次韵别有天。

韵 景

偶来干河立峡东，茂林连营远望中。

月影摇天皇木滚，梯高箐深送春风。

四时烟雨万山绿，两岸云霞映日红。

更有佳景堪赏处，猴洞悬挂上碧空。

寻访猴洞督木遗址，揭开五百年前的皇木之谜；仔细读识贵州巡按监察御史朱贤及候爷题刻，让人们见证和了解这段明王朝当年在叙永摩尼一带办皇木的历史。

如今，在川黔边赤水河流域，还流传着《采木竹枝词》云：

朝廷建宫殿，采木入川黔。

征夫百千万，督办上山岩。

虎豹把路拦，老猿叫声哀。

遥见大木在，攀藤砍伐难。

断木拖溜漕，运木脊梁弯。

撬木人呐喊，大木落溪涧。

夏秋水涨时，扎筏漂溪面。

百里无半灶，满目见荒烟。

浪高礁石险，木散魂飞天。

皇木运京都，舍命臣交差。

采运大木事，劳命川黔边。

谁为民呼走，百姓盼清天。

分水木格倒村千年古桢楠树

据调查，在川滇边境区域还存千年古树2910株，其中一级古树13株，二级古树77株，三级古树2015株。分水木格倒村千年桢楠列为天府树王之一，观兴普兴村有株古树，树龄达2200年。分水古桢楠树、朱家山上的参天大树是当年皇木的幸存者，向世人诉说嘉靖年间在川南边和赤水河谷发生的皇木之难，皇木之灾……

（全文完 ）

前期回顾

陈鑫明 ‖ 揭开五百年皇木之谜 （上）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 陈鑫明

供稿：泸州市地方志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