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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家乡的糖坊‖奉友湘

作者:奉友湘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发布时间:2024-07-12 13:31:18 浏览次数: 【字体:

家乡的糖坊

奉友湘

我的家乡在内江市东兴区白鹤镇。白鹤,一个听起来就很美的名字。

每当下雨时,我老家的人就爱说一句十分押韵的俏皮话:越下越大,下到初八;越下越小,下到糖坊起搞。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幽默的乡亲对老天的调侃。可童年时的我,最喜欢的是真正的“糖坊起搞”,即本镇糖坊开始榨甘蔗、熬糖浆的时节。这是一个甜蜜的时期,一个温暖的时期,一个充满欢乐的时期。

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就有甜甜的甘蔗可吃了。在我少年的时候,镇上没有多少家庭有钱买水果吃。因此,甘蔗就被当作一种重要水果。甘蔗出产的初冬,一家人围着一个装甘蔗渣的箩筐啃甘蔗,就像“打牙祭”一样充满了欢乐。伴随着咔嚓咔嚓的节奏,甘甜冰凉的汁水顺着喉咙畅快地流下,榨干的蔗渣从白牙红口中吐到箩筐里,美妙的多巴胺从心底升起,给当时苦涩的生活增添了无限的甜蜜和幸福。

当糖坊开工时,场镇周围的生产队就开始收割甘蔗,然后陆续运到糖坊去交售。那时白糖、红糖都是计划供应的商品,需凭票购买。农民种甘蔗也是政府的指令性计划。每个生产队都必须拿出一两块地栽种。白鹤镇的镇口是几个大队、数十个生产队把甘蔗运往糖坊的必经之路。我同镇上一群十来岁的小伙伴常常在镇口守株待兔弄甘蔗吃。

我们把弄甘蔗称为“抽甘蔗”,就是从农民运输的成捆的甘蔗中,明目张胆地抽一根、半根来吃。说白了,就是“剪径”“打劫”。但孩子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抢劫”行为,更多的感觉是一种比较惊险刺激的顽皮。因为我们要得不多,最多一根甘蔗,半截也行。我们这个小团伙全是男孩,没有女生。因为小女生虽然乐意分享甘蔗的甜蜜,却不屑于跟我们一起“作案”。

一般而言,农民运送甘蔗无非几种形式:人挑,“鸡公车”推,“马架”扛,架车拉。

人挑着的甘蔗不大好“抽”。因为一般情况下都捆绑得很紧,很难抽动。而竖着挑的甘蔗基本上无从下手。还有,挑甘蔗的人很容易把担子一放,扁担一横,怒目相视,一般的孩子也就不敢动手了。

我和小伙伴们比较喜欢用鸡公车推甘蔗的,尤其喜欢“落单”的那种。一辆鸡公车力气大的人可以推三到四捆甘蔗,一两百斤重。甘蔗多,抽一两根不显眼。推车的人忙着赶路,你抽他一根半根他不那么计较。我们有时狡猾地设计,通过调虎离山来“抽甘蔗”。先让一个腿脚快的孩子下手,抽着一根飞跑而去。如果推车人放下车子去追,跑远了,我们在旁边假装老实的孩子便一拥而上,抽走更多的甘蔗。而最先抽甘蔗的孩子看着要被追上,便把甘蔗一扔,空手而逃。他知道可以分享到其他孩子抽的甘蔗。追的人自然不会再追,拿了失而复得的甘蔗便回到车旁。看到被抽得松松垮垮的甘蔗捆,才知上了当。于是,懊恼的汉子会恨恨地破口骂上几句,赶紧捆好甘蔗,推着车吱呀吱呀赶路去了。

而聪明的推车人则坚决不追,大不了损失一根甘蔗。还有情商特别高的人,知道会遇到调皮的孩子们,预先准备几截甘蔗。不待我们动手,主动“贿赂”。伙伴们往往会觉得不战而胜,欢天喜地地吹着口哨,得意地啃着甘蔗一哄而散。

镇上的人家,在附近农村大都有亲戚朋友。我们对于遇到熟人运甘蔗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一般熟人都会主动送上一根;恨的是,不好意思下手多抽两根。咳,不管怎样,总是有收获嘛。于是,欢喜总是多于懊恼。

待农民的甘蔗交售得差不多了,“剪径”已没什么搞头时,我们这帮孩子便会聚集到糖坊去。那里可以捡到许多甘蔗皮、甘蔗渣,晒干了是很好的柴火。

白鹤镇的糖坊距镇子约有一公里,远远便望得见那根高高的不知疲倦吐着浓烟的烟囱,让人想象到一个巨人躺在大地上,口衔一只烧不尽的雪茄吞云吐雾。空气中飘来熬煮糖浆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我们拉了过去。还没走拢,就听见机器榨甘蔗的欢快轰鸣声,看到熬糖浆厂房上冒出的白色蒸汽。在我们这群孩子眼里,这座巨大的怪兽一般的糖坊,到处都在运动,到处奏出乐章,到处充满生机,到处洋溢着生命的活力。

这座糖坊是半机械化的,可以说半土半洋。榨甘蔗基本上算机械化。但把甘蔗搬上传送带,却是人工手动。小山似的甘蔗堆上,两人一组把一捆捆甘蔗抬起来,扔上传送带,用刀砍断捆甘蔗的篾条,甘蔗就乖乖地顺着传送带,钻进第一台榨机。大部分甘蔗汁顺着机器下面的蔗汁槽,汩汩流向熬煮房的巨大锅池。第一次榨汁后还要复榨。榨过一次的甘蔗残骸已经扁扁的,但还基本成形。但甘蔗的苦难尚未终结,它们被推拥着无可奈何地进入第二台榨机。这个榨辊显然缝隙更小,剩下的甘蔗汁水继续被榨取。接下来还有第三次压榨加粉身碎骨,最后出来的已经是被彻底榨干的、碎碎的、雪白的蔗渣了。

这些蔗渣通过一条往上的传送带,被源源不断地倾吐到蔗渣垒起的小山包上。那里有两个蔗渣打包机,由人工操作,把蔗渣压缩打包成一块块至少一米见方的巨大“方糖”。而这些沉重的“方糖”,又被一辆辆解放牌大卡车运送到30公里外的高桥纸厂。蔗渣们在那里脱胎换骨,涅槃重生,变成洁白的练习本纸张。想到甘蔗会以另一种面貌回到自己身边,我常常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喜欢看糖坊的整个生产流程,觉得人类很了不起,把一根根不起眼的甘蔗,变成更加甜蜜的致命诱惑。

熬糖浆的厂房,是我更热爱的地方。这个熬糖房很特别,它不是全封闭的,而是只有三方封闭。我在外面就可以看到全部操作过程。厂房里有5口巨大的翻滚着热浪的水泥池子。白色的水汽,饱含着浓情蜜意,在池子上氤氲,飘散到空中,飞得很远很远。每口池子底部就是锅,再下面则是熊熊燃烧的巨大炉膛,人们近前能听到沉闷的煤炭热烈焚身的轰隆声。从我的角度看,从右到左,便是从甘蔗汁浓缩为糖浆的过程。最右边的池子里,只能说是糖水。往左的每一个池子,会一个比一个黏稠。最左边的,就是接近成品的糖浆。

内江糖厂制糖车间(图源:投资四川)

每个池子边上都有一个工人负责。因为池边温度很高,大冷天里他们还穿着短褂,露着油亮油亮肌肉鼓鼓的膀子。他们使用的“武器”,是一个装着几米长柄的大勺子。这个勺子既是搅拌糖浆的器具,也是舀糖浆的工具。工人会时不时舀小半勺糖浆,慢慢地倾倒回池子,观察焦糖色糖浆的黏稠度。待最左边池子里的糖浆达到质量要求了,便会通过管道输入一个巨型碉堡似的铁灰色金属冷却罐。然后,左边第二个池子里的糖浆便输入第一个池子;而左边第三个池子里的糖浆便输入第二个,以此类推。糖浆就这样循环往复地一天天被熬煮出来。而成品糖浆会躺在憋闷的罐车里,被运到别的工厂华丽转世,变成白糖、红糖或食用酒精。

我和小伙伴们喜欢看工人舀糖浆。闻着香甜的气味,吞着口水,看看满池的糖浆,想象那种甜蜜的味觉。成品糖浆我尝过,甜得有些发腻。夏天用它淋在米做的凉糕上,倒不失为一绝。

看够了榨甘蔗、熬糖浆,我们便背靠在巨大灶门两旁的灰色砖墙上,在热乎乎的墙砖上取暖。一边远远看着打包蔗渣工人的劳作,一边海阔天空地侃“李扯白”之类的龙门阵。待到天色渐暮,我们才背起装满甘蔗皮的背筐,蹦蹦跳跳地向镇子走去。

如今,家乡白鹤镇的糖坊早已消失。但那种烟火气,那种童年的甜蜜,那推着甘蔗往糖坊赶的鸡公车吱呀声,还时不时萦绕在我的心间。

END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奉友湘(四川内江人,四川大学经济系毕业。高级编辑,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四川日报首席编辑、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四川农村日报总编辑、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硕士生导师。作品有《远离危机》《机会是种出来的》《交子》《蜀女皇后》《蜀王全传》《苏母纪》,散文集《飞鸿雪泥》即将出版)

供稿:内江市委党史地方志研究室

配图:方志四川

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终审:唐志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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