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经历的改革往事

周先备

一、客运改革先行

人人都知道,农村改革始于安徽省小岗村的分田分地单干承包,企业改革从哪里开始的呢?从汽车运输的单干承包开始。

为啥要拿汽车运输开刀呢?汽车到处跑难管。报纸电台打破大锅饭的舆论一出来,人心惶惶,价值观受到剧烈冲击,于是货车司机在外私吃运费,客车司机和售票员在外吃票款,运输企业出现大面积亏损,一下子就把运输行业推到了非改不可的前沿。

20世纪四川亚西机器厂大门(陈龙狮 摄)

当时笔者是汽车司机,亲身经历了那场改革。

笔者原在四川的大企业之一的四川亚西机器厂开大客车接送职工上下班,活路轻松,每月还有40元出差补贴。别小看40元,相当于年轻职工的月工资。那年头有句顺口溜:“一是权,二是钱,三是方向盘,四是听诊器。”汽车司机职业,竟然排在医生前面。有位外国经济学家来华做社会调查,眼睛都睁圆了,普通工人,收入超过厂长、经理?当时人们把这一现象称为“脑体倒挂”。当时还有一个现象,“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后来经过改革,经理、厂长的收入是司机的几倍乃至十几倍,司机最终回归到普通工人行列。

1989年,本文作者周先备驾驶亚西厂(乐山城区—亚西厂)通勤车的瞬间(陈龙狮 摄)

企业改革后,连工资都拖欠,更不要说差旅费补贴了,往日当司机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后来好长一段日子,我开着又破又旧的汽车讨生活,和从前拉着洋车满街跑的骆驼祥子,真的很相似。

五通桥区标志性建筑汽车客运中心站,建成于20世纪初

二、买旧大巴

20世纪80年代后期,乐山市公交五通桥分公司,从五通桥的茫溪桥开了一路班车到乐山市中区的洙泗塘,这条线路叫7路车。后来四望关大桥建成,又从竹根滩开了一路车到乐山港,这路车便叫8路车。

8路车给竹根滩居民带来了极大方便。竹根滩人口众多,称为黄金线路。紧随其后,省运公司12队,五通桥搬运站也申请到竹根滩至乐山的线路牌,再后来五通桥运管所响应改革开放政策,又为个体户办理了20多块线路牌。一时间,大巴、中巴塞满了竹根滩,经常为争夺生意而发生纠纷。

我原本在国有大型企业亚西厂上班,每天开客车接送职工,工作轻松,收入不薄。改革后,政府不管企业了,企业效益越来越差,常常拖欠工资。我想不能坐以待毙,趁有大客驾证之利,去买辆中巴搞客运,就办了停薪留职手续。

我找牛华镇运管站长秦加福咨询,他说“好啊,农村改革土地都分了,企业改革最终也要走这条路。”问买车怎么上户?他说很简单,到区运管所提出申请,批准后车就可以上户,然后领取线路牌便可经营。

第二天,我便去乐山汽车市场看汽车,最便宜的是柳州中巴,要7万元,觉得太贵,十来年的积蓄就只一万二,要借到这么多钱难啊,心都凉了。

听一朋友说,乐山客车厂生产的乐达牌中巴,只要5万多元,只要有人担保,还可分期付款。还说厂长杜玉成是牛华溪沙湾头的人,外号杜老八儿,这人重乡情好说话,可以去求求他。

竟有这等好事!第二天我便乘公交车去乐山客车厂。正好坐的是以前的同事(我曾在公交公司工作过)代师傅的车,他听说我要买中巴,说买啥子新中巴嘛,买我的8路大客旧车,人又装得多投资又少。

代师傅小名代三,父亲原是公交公司领导。代三头脑灵活,胆子也大,做事敢为人先。

改革之初人心很乱,公交公司大量票款流失,出现严重亏损,时任总经理的何铭成,把所有客车折价承包给驾、售人员。

当时好多技术好身体好的驾驶员一听说一台车折两三万,每月还要交一千多规费,都打了退堂鼓。代三不怕,承包了一辆车,几个月后赚了些钱把车转给别人,一下子轻轻松松赚了两万多。

接下来他又到公司,接手了别人退回公司的车,就是他现在开的车,他想再做一回倒车生意。

人说创业要有胆识,其实胆比识重要。当年公交公司的驾售人员都晓得客车赚钱,又怕出了事故一辈子还不清债务不敢包车。后来,承包了车的人日子过得风吹斗转,早早跨入了小康行业,没包车的人肠子都悔青了。

承包人杨彦彬,原是五通桥车站的炊事员,老婆是农民,儿子还在读中学,他说公司不办食堂了,不包车还能干啥子,于是借了两万元包下了一台重庆牌东风引擎客车。

杨彦彬请人开车,开始生意不好连规费都交不起,但他不退缩,找不到驾驶员车子停运5天,规费还得照样缴,但从来没想过退车。后来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杨彦彬赚了钱换了两次新车,一家人吃香喝辣买房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但没承包车的人就大不一样了,后来的十几年每月只能拿点生活费,因为车子包出去,车子旧了换新车承包人不变,其他人再没有承包机会了。不少驾驶员后悔当初胆小,骂自己枉有大客驾照,还不如不懂技术的炊事员。

代三劝我,“你怕啥子?炊事员都敢包,你自己开车比他多挣驾驶员工资就有一千元。”我想也是,问车要多少钱?代三说一万七,公司还有一万五余款,每月还一千。我算了一下,买公交大巴划算多了,当即成交,当晚就接了车。

买下车后心情无比激动,我有车了!以前有辆自行车都无比自豪,何况大客车!

地处茫溪桥头的五通桥老车站,历史可追溯到民国时期,那时有辆道奇车改装的客车开成都。20世纪80年代前,五通桥是乐山通往重庆、自贡、宜宾、犍为、马边等地的枢纽车站,如今破败不堪,只有金山、辉山农村小客车发班。

三、前后是“敌人”

第二天,我就上路挣钱了,公交8路由竹根滩钟楼发班,开往乐山港,每10分钟发一班。其他小中巴在茶花路口发班,规矩是五通桥区运管所定的,避免发生冲突。人们习惯称大客老八路,称小客小八路。公交8路每发一班,小中巴就在前面发一班,时间以钟楼上的钟为准。在四望关后车到前车走。如果不走,两车轻则互骂,重则拳脚相加。

公交8路有位姓朱的承包人,因在四望关停久了点,被一中巴师傅拉下来,要他把车上的乘客下了。相互大骂谁也不服气,两车停了大半天。下午,中巴车师傅喊来十几个身穿黑马卦的烂仔,朱承包人也喊来十多个带着棍棒的烂仔,大都相识就劝和,最终两个车主在应时餐厅办几桌劝和酒。钱没挣到,白白损失了一大笔招待费。

8路车同行告诉我,“小中巴车是外部的敌人,不可怕,要到乐山港的人不会坐小中巴,真正可怕的是8路车内部的敌人,我眼睛都睁圆了:“敌人?”同行说,“前、后车都是你的敌人,跑几天你就晓得了。”

我想大家同锅搅食,不会这么严重吧。几天后我彻底明白了:再好的朋友编在前后班,很快就成了敌人。

公司每10分钟编一班,前面的车要压时间,尽可能跑得慢,间隙大才能多拉人。后车跑快了点,路上的人就会被前车捡得干干净净。高超的驾驶员把车控制在后车看不见的地方,后车就惨了,只能捡点漏网鱼饵。

开始几天完全不能适应,生怕被后车追上挨骂,速度不快不慢,跑了几天下来一算账,除去油钱规费,工钱都挣不起来。

我终于明白,当老好人,饭钱都挣不到,于是算计前车多远,如何拉开距离,算计后车多远,以防追上,用前冲后压的办法,终于可以拉到旅客了。但几天后,前后车的驾、售人见我总黑着脸。

我想起一个比喻,说刺猬要相互取暖,就要保持恰当距离,近了相伤,远了又不能相互取暖,用来比喻8路线前后车,再恰当不过了。要做到互不受伤,难啊!

有位叫云哥的承包人,他头脑灵活开车技术又好,票收总比前后车收入高一大截。一甑子饭你舀得多别人就舀得少,前后车矛盾日积月累,一天终于激化了。

后车承包人请了一位姓樊的司机帮她开车。樊司机一天追上了两回。下午回车站停车,樊司机对云哥说,“按到点,公路上的钱唛一个找点嘛。”

云哥的姐姐在卖票,脾气很大,说不会撑船怪河弯,你龟儿子跑不来车怪别个。樊司机说:“老子跑不来,跑你前头试一下?”你一言我一语,售票员冲上去就打了樊司机一耳巴子。樊司机一看吃不过,捂着脸跑了。

谁想到,一个小时后开来两辆大货车,车上载满了手拿撬棍、榔头的人,把车站宿舍围得水泄不通,高喊“打人的人出来!”这才晓得,樊司机是五通桥最大汽修厂老板樊娃儿的哥,听说哥挨了打,兄弟喊了他的工人上门讨说法。

事情闹大了,云哥一家躲在宿舍楼不敢下来,后来托了社会关系调解,最终出血5000元才搁平。5000元在当时可不是小数,公交8路同行说,“樊司机挨一巴掌得了5000元,值。”

老车站对面,是20世纪70年代成立的五通桥公共汽车站,繁荣于当时的80年代。当年节假日,这里人山人海,如今是乐山市公交公司五通桥分公司停车场。

四、“打点”

前、后车矛盾是所有客运车难题,矛盾之深,莫过于市内的公交1路线。

改革前,所有市内公交线路归市公交公司经营。时任乐山市交通局局长说饭要分着吃,于是从1路、9路线分出一定名额给旅游公司和嘉州汽车公司共同经营,乐山就出现了三家公司共同经营公交线的现象,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

车辆实行个人承包经营,1号线和9号线是黄金线,承包人日进斗金,月赚过万,这在当时可是相当高的收入,让人垂涎三尺。

当然,要取得一辆1路、9路线公交车的经营权不容易,公司定了职工一户只能包一辆车的原则。其他线路已先行承包,包了车的人就没有资格再包车了。

我有一个朋友,夫妻俩都是公交公司职工,他们已先包了一辆乐五线车辆,为包车悄悄跑到法院离了婚,等到发包一路线车辆时,突然拿出离婚证,理所当然分得了一辆1路车。

朋友很会经营,后来又私下交易买下别人的车经营,一家经营了4辆车,成为公交公司挣钱最多的人。

1路、9路编班间隔为4分钟,为多载客压班现象更严重,前后车扯筋打架成了家常便饭。为化解矛盾,承包人开会协商出了一个打点的办法,也就是沿线设几处站点考核时间,凡规定时间不到站口的车辆,就扣50元给后车。

承包人王永建推选为第一任组长,他为人耿直,自己承包的车晚到几秒,也毫不含糊扣钱,大家都服他。

打点制度延续10多年,可见这个办法好,后来该办法被多条线路效仿,直至后来公司收回车辆,实行公司化经营后,考点才寿终正寝。

考点办法解决了时间上的公平,却埋下了重大安全隐患。承包人为在有限时间内拉开距离,时间计算到秒,连通过红、绿灯时间都要算进去,压出距离后又拼命赶时间。超速、闯红灯是家常便饭,事故率也高。有位姓高的司机,在牛咡桥上客,旅客刚跨上车还没站稳,司机为抢时间没关门就起步,结果旅客摔下车,当场就摔死了。

1路、9路对驾驶员技术要求特别高,非技术娴熟眼疾手快难以胜任,当时客车驾驶员的月工资一般1000至1200元,但1路、9路的司机工资开到1800元。

五、乐犍线停运事件

经营了4年乐五线客运车,赚了10多万元,车辆到了报废期,换车时,代三向我要换车权。按理我是可以不还他旧车的,但我不想和人扯筋,就还了他。用11万元买了辆中巴跑乐山至犍为的班车。

跑起来才发现,乐犍线竞争比乐五线有过之而无不及,短短60公里的里程,竟有70多辆车参营,更要命的是,其中有20多辆报废车线路牌在,车号排在班次表上,成了管理人员大肆敛财的套路。送钱,他们就把空班让给你发,否则到车站要等两个小时才能发一班。

车站管理混乱,弄得民怨沸腾,直接导致2001年春乐犍线全线大停运。起因是乐犍线公路改造通车后,先前有报废车名额的公司,不断有新车上线。准确地说,是损害了那些吃空缺人的利益,他们鼓动承包人罢工抵制乐犍线上车。再上车辆生意更难做,大家积极响应,所有承包人都参加了全线停运。他们暗里指挥所有车辆,集中到五通桥和犍为县交界处,摆成一条长龙向有关部门示威。

犍为是乐山市人口最多的农业大县,乐犍线是通往外界的主要通道,停运给社会造成了极大影响。

停营第三天,当时运营车中有一种11座的金杯牌小客,他们认为增加车辆对他们影响不大,就恢复了运营。这下惹怒了组织停营的头头,他带领一帮人在五通桥青龙嘴拦下了两辆小客,团团围住,要旅客下车,扬言要推翻车子。民警赶来抓了两个人到五通派出所,组织停营的带头人又组织几十号人冲进派出所要求放人。

两个小时后,公安队伍前来平息事件。组织停营的带头人在派出所楼下不停打手机,当时有手机者凤毛麟角,格外显眼,警方很快锁定他为主要组织人。当天犍乐线上抓获肇事者9人,后来陆续放了,最后组织停营的带头人以聚众闹事罪被判刑3年,缓刑2年。

几天后接到公司通知,乐山市交通局已下文,乐犍线不再增加客运车辆,取消班次表上报废车名额,要求承包人立即恢复运营。

有关部门顺应了不再增加车辆的民意,平息了停运事件。

六、当选乐五线组长

在乐犍线上经营了两年,我不能适应混乱无序的竞争,7万元就把车卖了,算下来辛辛苦苦累了两年,还亏了两万。

要养家糊口,车还必须继续开,于是花12万元买了辆车回到驾轻就熟的乐五线跑车。

3个月后的一天,乐犍线上的车与乐五线的车在涌斯江桥头抢客,把乐五线的一辆车关下来,先是口角争锋,后来发生肢体冲突。乐犍线有几辆车帮忙占了上风。

当晚乐五线召开车主大会,大家认为单打独斗不行,必须“打联”一致对外。所谓“打联”就是联合经营,收入归集体,然后按出车率分配。当时乐五线上有40辆车,规模相当于一个中型运输公司,管理这么多车和人,需要组建一个领导班子。

我与另外四人被选为管理人,大家都是不拿工资尽义务。由于没有管理经验,管理人又不愿得罪人,定的条款落实不到位,车主们极为不满,一个月后开大会罢免了全部管理人,并重新选举。

大家觉得我处事比较公正,有文化,又会编运行表,又被选为管理人,并主持全面工作,从此开始专职管理生涯。一干就是12年,直至乐五线改为公交线路。欣慰的是,每年都要车主无记名投票选举,感谢车主们的信任,年年得以连任。

上任遇上最头痛的就是杜绝吃票款。以前公司之所以要把车辆承包出来,很大原因是不能杜绝吃票款。如今又回到了集体经营,售票员成了给集体打工的员工,如何控制票款流失,成为当务之急。

我先改进了售货员的座次表,表上能反映出旅客中途的上车和下车点,司机也有一张旅客登记表,到站后表和钱同时上交。售票员也不定车,40辆车轮流转。这办法开始还灵,可时间一长,有的驾、售人员相互勾结,甚至有些承包人也参与吃票款。

经常带人上路稽查,但收效甚微,见你在路上招车,停的过程中便把人数填上表了。没办法,又请外人上车稽查,暗中登记人数,这一招开始灵,查到了一些吃票款的。外人也不太好找,时间一长,吃票款的人也观察出稽查人了。

一旦查出问题,当晚承包人要开大会定性,是属于吃票款还是工作失误。先由当事人陈述经过,然后大家表决,半数认定吃票款就要罚款。至少两千,多的五千,每开一次会就吵闹一次。吵归吵,罚还得罚,大量的精力都用在了杜绝吃票款工作,弄得心力交瘁。工作难做又得罪人,还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几年后市场上出现了监控设备,每辆车安装要2200元,很多承包人舍不得投资,最终我说服大家安上了监控,这才彻彻底底杜绝了吃票款。看来,现代化管理离不开现代化设备,如今所有运输企业监控应用广泛,轻轻松松就把这项工作做好了。

七、后记

2012年换出租车后,我也到了退休年龄,把出租车卖了,赚到一笔不薄的养老钱,安度晚年绰绰有余。

老了爱忆往事,总为自己一生碌碌无为而自卑,唯有想起带领大家为承包人们争回了几百万损失这件事,方觉自己此生并未虚度。

掐指一算,经营承包客运车辆中当了8年客运司机,做了12客运管理工作,经历了我国城市改革初期坎坷的20年,有过山穷水尽的绝望,也有过柳暗花明的狂欢,目睹了我国一步一个脚印走来,通过改革,最终实现了全面小康的梦想。

( 编者注:原文十三部分,“方志四川”新媒体矩阵及“四川省情网”发布时有删节)

作者简介

周先备,四川省乐山市人,原四川亚西机器厂运输处客车司机,乐山市五通桥区政协文史委员,乐山市五通桥区作家协会会员,乐山市五通桥区“打月画”民俗文化传承人。长期从事地方民俗文化研究,作品深受家乡人喜爱。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周先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