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家袁蓉荪行遍巴山蜀水搜寻“开凿在石头上的史书”
新时代的高铁驶过嘉陵江边的广元千佛崖。
安岳县华严洞宋代观音造像。
重庆大足石门山石刻的宋代孔雀明王造像。
邛崃市金华山唐代石窟旁走过的砍柴人。
袁蓉荪在重庆大足妙高山石刻拍摄。
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余如波
2022年岁末,成都摄影家袁蓉荪在忙碌中度过。近日,他的新著《巴蜀石窟:藏在乡野中的中华文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使得他辗转于分享会、对谈,与读者、同行们交流十余年间寻访拍摄石窟的心得体会。
“寂静荒凉的枯藤老树边,谁能想到山野中唐风宋韵的石窟造像,会在此历经风霜一望千年?”翻开《巴蜀石窟》,这部400多页的作品以612张图片、18万字的篇幅,介绍了巴蜀大地上的37处石窟。
袁蓉荪以历史地理空间为界,沿着佛教在巴蜀地区的传播路径,将全书划分为“蜀道遗珠”“嘉陵江畔”“川西坝子”“成渝古道”等章节,此外还专辟“安岳石窟”“大足石刻”两章,将这对巴蜀石窟的“双子星”进行了集中呈现。
“我系统地拍摄中国石窟造像,就是由寻访巴蜀各地山野中的摩崖石窟开始的。”袁蓉荪希望通过这部新著,不仅展示石窟造像,更让大众了解其得以延续千百年的文化土壤。
人 物 名 片
袁蓉荪
四川成都人,副研究馆员,《中国国家地理》签约摄影师,四川省文旅厅四川文化专家库专家,成都市摄影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十多年来在全国各地寻访拍摄石窟造像,专注于其历史、文化和艺术的研究与传播,多次举办以巴蜀石窟为主题的“空谷妙相”个人摄影展,出版有《空山:静寂中的巴蜀佛窟》《空谷妙相:时光里的中国佛窟》《佛窟中国》《巴蜀石窟:藏在乡野的中华文明》等图书画册。
1 十余年寻访,定格中国石窟艺术的“下半阕”
摄影创作早期,袁蓉荪主要醉心于西部风光,不过他也一直喜欢历史文化,寻找属于自己的题材。在他看来,“石窟就是一部开凿在石头上的史书,将艺术、宗教、建筑、服饰、历史人文等融为一体”,于是从2006年起便专注于拍摄佛教石窟,十余年间基本走遍了中国主要的石窟。
实际上,《巴蜀石窟》已是他关于中国石窟的第四部著作,此前,他于2012年、2016年、2019年分别出版了《空山:静寂中的巴蜀佛窟》《空谷妙相:时光里的中国佛窟》《佛窟中国》3部作品,其中《佛窟中国》还译成了英文。
出版《巴蜀石窟》,似乎又回到了袁蓉荪的起点,而这一起点的意义和价值非同一般。唐代北方战乱,中断了石窟造像的蓬勃发展,中原地区结束了大规模的开凿造像。其艺术火种随着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和工匠艺人传入巴蜀地区后,石窟开凿遍地开花,历经唐宋元明清不断发扬光大,造就了中国石窟艺术的“下半阕”。
袁蓉荪说,巴蜀石窟在全国石窟造像中占据显著地位,根据2020年国家文物局组织的全国石窟寺专项调查,全国有石窟寺2155处、摩崖造像3831处,共计5986处石窟造像文物。其中川渝两地就有2850处,接近一半;四川省共2134处,数量位居全国第一。两处世界遗产乐山大佛和大足石刻,更是闻名中外。
不过,从巴蜀出发走遍中国又回到巴蜀,这样的拍摄、出版顺序并非有意为之。
2019年9月,作为《中国国家地理》签约摄影师,袁蓉荪在该刊物发表《石窟文管员 巴蜀大地的国宝守护者》一文,引起上海人民出版社关注,与其取得联系,希望他以此为主题推出一部专著。当时,袁蓉荪刚刚出版《佛窟中国》,打算第二年继续“追根溯源”,到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国拍摄佛教传入中国之前的石窟造像。没想到,突如其来的疫情打断了计划,他便开始安心完成出版社的“命题作文”。
从2006年以来,袁蓉荪已经积累了大量关于巴蜀石窟的图片、资料。不过,为了完成这部新著,他在约两年的时间里,对过去已经造访的巴蜀石窟展开重访、补拍,重点了解石窟寺、文管员的现状和变化。2022年初提交书稿后,他还在图书编辑过程中补充了一些最新的照片,例如内江东林寺唐代千手观音,就借助无人机航拍手段,将寺院、石窟融入周边山水中,展现其所处地理位置以及与环境的关系。
对于巴蜀石窟分布图,袁蓉荪也不满足于在行政区划图上标注方位。“巴蜀石窟的开凿选址体现出依山傍水的地理特征。”他早年曾跟随著名画家赵蕴玉学艺,主攻青绿山水,于是发挥专长手绘分布图,展现巴蜀石窟的空间分布。袁蓉荪反复构思、画草图、起稿、修改,花了一个多月才定稿,后续上色又用去同样时间。
四尺整张宣纸大小的分布图上,标记了具有代表性的石窟与摩崖造像点,最难的部分则是相关文字,一旦写错就前功尽弃。为此,袁蓉荪把分布图划分为一个个网格,将书写内容打印成大字,写一个撕掉一个。最终,分布图以经折装的传统装帧方式独立呈现,巴蜀大地特有的地理格局、星罗棋布的石窟造像跃然纸上。
2 深入荒山野岭,搜寻乡野中的巴蜀石窟之美
袁蓉荪生平第一次和石窟亲密接触,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一次,表叔骑着摩托车,经过蜿蜒起伏的老成渝路,搭着他去看大足石刻。费时一天到达大足宝顶山,尽管早已灰头土脸、腰酸背痛,袁蓉荪还是拿着相机就拍了起来。
“那时只为一时兴起,也不知对象为何方神圣,走马观花地拍了两卷黑白胶卷,以示到此一游而已。”不过,石刻造像的精美绝伦、佛菩萨威仪中的慈眉善目,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后来系统地拍摄石窟造像埋下伏笔。
数量众多、分布广泛的巴蜀石窟中,大足石刻这类广为人知的点位,自然是袁蓉荪镜头中的重要角色;然而在《巴蜀石窟》一书中,更多却是一些相对没那么有名、却具有不凡价值的石窟。该书的副标题“藏在乡野中的中华文明”中的“藏”和“乡野”这几个字,就准确地道出了袁蓉荪这一路寻访、拍摄的突出特征。
袁蓉荪很早就听说遂宁市安居镇梵慧寺有一个巨大的佛头,2018年前来寻访时,连寺庙都没找到。两年后,他再度驱车前来,拐过一个又一个山坡,只要看见人家就下车打听,凭借自己多年来在山中寻找石窟的经验,终于顺着一条古道走进荒无人烟的梵慧寺,又几经周折在一处荒草杂树中找到一尊阿弥陀佛头像。
这尊高浮雕造像高4.5米、宽2.4米,造型古朴夸张,风格简约粗犷,颇有初唐造像的气韵。袁蓉荪在齐腰深的荒草中选择拍摄角度,留存大佛在山野的原始自然状态,全然忘记了蚊虫的肆意叮咬。“拍摄完成后仍然恋恋不舍,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样一个奇妙的场景,一个人、一座山、一尊佛、一场相隔千年的对话。”
寻访内江资中南宋释迦大佛,也费了袁蓉荪不小的力气。“当地乡村路口多且无标识,即便到了大佛所在的村子也感到茫然,停车问路上的村民也始终没什么收获。”最终,他经过当地村民的指引,扛着摄影器材徒步在瓦房田园间几经辗转,终于找到隐没在大片幽深竹林中的大佛。袁蓉荪介绍,资中唐代时就已大规模开凿摩崖石窟,南宋大佛与周边的罗汉造像,就是大量巴蜀石窟造像散落在山野的又一例证。
《巴蜀石窟》书中的点位,袁蓉荪大都多次到访,十余载光阴,他见证了文物造像从山野荒谷进入围墙庙堂,文物保护级别越来越高,前往当地的坑洼土路变成了如今平整的“村村通”水泥路。同时,他也目睹了一些有趣的场景。
众所周知,野外文化遗迹保护是一个世界性难题,物理性的风化剥蚀在所难免。在安岳茗山寺文殊师利窟,菩萨身后曾左右各开凿5个圆龛,左壁的5龛坐佛由于处于风口没有遮挡,经年累月风化形成了密集排列的石纹线条,别具一番独特的韵味;右壁因早年岩壁崩塌仅存3龛,但因为不在风口上,佛像依旧精致完好。
这也启发了袁蓉荪下一步的创作思路。“无论怎么保护,风化损毁总是难免的,可以持续关注这些石窟造像,进行前后对比,反映岁月的流逝。”在他看来,这既能对石窟造像进行“文献式”记录,又能展现摄影艺术“瞬间永恒”的魅力。“佛像从眉清目秀到逐渐模糊、消失,能够激发人们对石窟文物的保护珍惜。”
3 平淡的“流水账”,记载亘古延续的烟火气
《巴蜀石窟》的封面,采用了2009年秋收之际在安岳卧佛院拍摄的一张照片。图中,唐代卧佛周围的稻田已部分收割,村民有的在田间挥舞镰刀忙碌,有的在卧佛前的空地和道路上晾晒稻谷,还有人在卧佛上方的平台俯瞰。
“拍摄之初,我被石窟造像的艺术之美感召,也把镜头聚焦在佛像。后来,时常在乡间看到人们的劳动生活融入古老造像环境,使我意识到应该更多地关注承载千年石窟的文化土壤,不再满足于‘标本式’的拍摄。”袁蓉荪说。
袁蓉荪说,石窟文化融入社会生活,正是巴蜀石窟造像独具魅力之处,这里的很多民俗祈福节庆活动,都与周边石窟造像有诸多关联。后者与村民相伴相生,世代生活在周边的人们自觉爱护,村舍路边的摩崖造像如同一龛一窟的宣传画,与日常的生活劳作延续千百年,一静一动之中,构成一幅幅平常质朴的风俗画。
他还将镜头聚焦于石窟造像身边那些默默无闻的守护人,也就是巴蜀各地乡村的文管员。“山中的石窟造像大多远离乡镇,许多地方至今不通公路,同时许多民间石窟文物保护级别不够、地方文管部门人手经费紧缺,无法提供专门专业的保护。”袁蓉荪说,早期地方文管部门一度发动关心文物的当地村民百姓兼任文管员,提供微薄酬劳甚至是义务性质,后来发展为聘请村民担任专职文管员,领取财政补贴。
不少“基层文管员”,一干就是大半辈子。在成都龙泉驿弥勒大佛寺,有一块长14米、宽4.4米、高8米的巨大红砂岩石,因为不与四周山岩相连且色泽突兀,被当地人称作“天落石”。“天落石”上,除了赫赫有名的北周文王碑,自唐代以来还陆续开凿了54龛、160多尊摩崖造像。肖大爷在1968年担任生产大队民兵连长时被委以重任,守护“天落石”上的相关文物;后来,他干脆把家搬到距离大佛寺门口仅十多米远的地方,生活起居都在附近,更加方便看管,家里人也可以一起照应。
在眉山仁寿坛神岩的寻访、拍摄经历,也让袁蓉荪印象深刻。坛神岩造像共有55龛385尊,以道教造像为主,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牛角寨石窟的重要组成部分。2010年6月,袁蓉荪首次来到坛神岩,时年70岁的文管员黄天健背着背篼赶来开锁,他的外孙女也带着一只小白狗过来玩耍,都被定格在袁蓉荪的镜头中。
每拍摄一处石窟和当地的文管员,袁蓉荪都会将照片冲洗出来送给拍摄对象。2018年,他终于抽出时间,带着照片重访坛神岩,没想到黄天健和他的外孙女都已离世,黄天健的弟弟黄天明、弟媳曾淑华继承了哥哥的衣钵,继续守护坛神岩文物造像。物是人非,这一次,袁蓉荪又为几位老人和已经老去的小白狗拍摄了合影;不同的是,满院半人高的荒草清除后已经铺上石板,坛神岩周围也有了围墙和监控设施。
在《巴蜀石窟》中,袁蓉荪花费大量笔墨,记载这些普通人与石窟的故事,看似平淡的“流水账”,却在历史、文化、艺术领域之外,揭示了巴蜀石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以自己的经历为线索,带出巴蜀石窟的基本知识和感人故事,“有些故事过去只在当地口耳相传,它们值得被记录下来,让更多人知道和分享。”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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