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走近刘弄潮①:灌县猎户‖吴再洪
走近刘弄潮①:灌县猎户
吴再洪
写在前面的话
刘弄潮、艾芜(汤道耕)都是我外婆刘华芝的侄子,他们二人是我母亲、舅舅学习的榜样。到了我们这一辈,也成了我们崇拜的偶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于刘弄潮有其单线联系人失联重新入党、1957年被错划右派的经历,不如艾芜有名,其对革命的贡献不为人们所知。1986年初,我受部队派遣到中央党校部队分部学习,在清华大学西43楼101舍刘弄潮家拜望,跟刘弄潮表舅父及表姐刘丹丽有了初次长谈,感觉像刘弄潮这样的老前辈的革命经历应是我们党史上的一笔财富,不应被忽视。但当时刘弄潮表舅父已有老年痴呆症状,好在表姐刘丹丽掌握有大量第一手资料,多亏这些资料以及成稿后刘丹丽的最后审定,能基本还原刘弄潮为革命奋斗跟党走的光辉传奇经历。让我们向刘弄潮同志学习,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把一切献给党的伟大事业!
1986年,本文作者吴再洪(后排左起第二人)在中央党校学习时与刘弄潮一家合影
山,峻拔。
水,浩淼。
天,高邃。
云,飞逸。
我,独自一人,静静地眺望远空的云朵,想穿越时空,找到表舅父刘弄潮和他的恩师李大钊在一起的场面,想看到他振臂一呼的革命讲演,想看到他被反对派关押在监狱的不屈表现……
收回目光,看着一桌子的资料,密密麻麻的字迹,发黄的照片,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弄潮伯伯那写满历史沧桑的面庞和那饱含期许的眼神……
刘弄潮,这位四川新都的传奇人物,这位1925年由李大钊介绍入党的老党员,这么久了,都没有一篇稍微详细的传记,难道不是我们的遗憾、我们的责任么?
于是我开始广泛地搜寻,查能够查到的资料,问讯尚存的老人,将所得信息进行合乎历史逻辑的串联……
毕竟,过去的岁月没有和弄潮伯伯一起经历,深怕歪曲了老英雄老革命的辉煌,所以,模糊的宁可不写,拔高之词坚决不用,就让一个接近真实的刘弄潮呈现在我们面前……
就像弄潮伯伯在生前遭遇坎坷,担心牵连亲戚受累,不承认自己是新繁人一样,事实上,他何曾与灌县、新都分开过,何曾与他热爱的党、国家、人民分开过!
要彻底了解一个人,不了解他的家族史,是不完全的。因此,从刘弄潮上溯刘氏家族,我们看见的是一个敢与大自然、恶势和世俗、命运不息抗争的坚强而富传奇的家族。坚强的家族,孕育了不屈的后人;传奇的家族,谱写着不凡的篇章。一代代亲人们演绎的历史活剧,一桩桩亲人们历经的人生故事,以及缠绵的亲情,纯真的友情,有如不息的河,不断的云,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绵绵飘来……
灌县猎户
四川灌县(今都江堰市)是镶嵌在天府之国山川碧野间的一块璞玉,峰峦重嶂,江河行地。唐代诗人杜甫吟哦过的“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灵岩山玉垒峰,更是茂林修竹叠翠,清泉溪流浸漫。登临玉垒峰顶,可以倾听岷江昼夜不息的涛声,能够直眺坐落在灌江口的二王庙。
二王庙,是四川百姓为奉祀泽被生民惠及后世的治水先贤、两千多年前东周战国时代,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及其子二郎,捐资修建的。
古时的岷江泛滥无常,淹没田地,吞噬生灵,像条肆虐不羁的蛟龙,为害一方。李冰父子为根治岷江流域水患,给民众拓出一块适合植五谷、具六畜的生存空间,带领热情奔放、极富进取精神的先民们,在山川险阻、蛮荒四塞的蜀地推岩平谷,导洪循江,凿穿玉垒峰,开通新河道,修建了著名的排、灌水利工程——都江堰,把岷江水往东,向北疏导分流,使数不清的支流沟渠构满成都平原,造就了膏腴富庶的天府之国。
玉垒峰并不很高,但峭壁直立颇显峻伟。峰巅散立着几棵苍劲的托云松,松间隐隐露出一角茅屋。
那是两间简陋的茅屋。外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竹桌,两个竹凳。在供奉祖先的灵位前,放着一条柏木神龛,泥塑的香炉里插了几炷香。壁上竟还挂有一幅破旧的对联,上联是“仗义多半屠狗辈”,下联是“负心总是读书人”,大约是愤世嫉俗的主人,抄写明朝末年什么人的联语。门边灶台上摆着碗盏,灶头悬有一串熏得发黑的腊肉。门框上斜插着几支色彩斑斓的野鸡翎子,里间屋只有一张稍碰就吱吱作响,睡磨得泛出棕褐色光亮的竹床。屋角堆放着打猎用的刀、叉、火铳,采药用的锄、绳、背篓之类杂物。泥糊灰抹的薄墙上挂着几张兽皮。茅屋虽极其简陋破旧,但经主人井井有条的拾掇,特别是有了雉翎兽皮的点缀,便让这陋室凭添出一缕别样的韵味。
小小的院坝,也透视出主人的散淡和雅趣。窗前一丛芭蕉常年绿油油地浓密着,尤其是遇着雨夜,芭蕉会多出几分灵气来。雨打芭蕉的和声,既能把人引入甜甜的梦乡,又能将人从沉沉的梦中唤醒。不远处的斜坡上,几杆翠竹边,挺立着一株傲然多姿的腊梅。每逢寒冬腊月,就要争春怒放,异香扑鼻,欣然度过元宵佳节。松竹梅蕉吐香叠翠,与山石茅屋交织掩映,和谐地构成一幅大写意的山水画卷。
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这是一处天涯孤旅的蜗居……
在这远离尘嚣孤寂宁静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之间,隐居着一位相貌威严、银髯飘逸的老人。
砍柴的樵夫,烧炭的师傅,常在山里林间瞅见这个以打猎采药为生、终年独处沉默不语的老猎人。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有人说得清他的来历身世。早年,曾有人猜他是躲避仇家的隐身客,也有人说他是金盆洗手的江湖盗,还有人悄悄传言,说老头儿是反抗朝廷的义军头领,为避官兵缉捕亡命此山。不论传言如何,都令闻者发怵。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胆小怕事心眼儿好,见是人命关天的事,便都缄口讳言不去声张。不过,却视他为离经叛道的怪人,畏而远之。
老猎人体魄强健,身板儿像岩石般硬朗。他常身手矫捷地攀援在崖壁上采摘药材,腿脚灵便地穿行在山林间追逐猎物。
一次在林子里猎獐子,正追赶间,腾地窜出一只老虎。慌忙中,他用火铳击中虎眼。狂怒的老虎嗖地腾空跃起,长啸着疯扑而来,眼看虎身压顶,一对利爪就要扣在他的头上。生死瞬间,唯有命搏。甩掉火铳,他一蹲身,随手拔出腰刀,使尽全身气力迎刺上去,将利刃从虎颈捅入,顺势直剖虎腹。
虎是死了,老猎人也已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幸被几位好心的樵夫及时发现,不顾山路坎坷,将他抬去请一位善良的老中医施救。老医生为他裹伤煎药,亲自服侍了几个昼夜,还给他内服外擦,用尽了家藏多年的云南白药,尽心竭力将他医好。从此,老医生成了老猎人后半生唯一交往的知己。
老猎人离群索居不善言谈,有如大山般沉默。他经常石雕泥塑般静坐在林间断木上,深邃的目光久久凝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个怪癖的林野孤人,竟然有山外访客,而且还是斯文体面的先生。隔段时日,就有位穿长衫的先生带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提包拎篓前来探望。间或,那男孩儿还会在老人身边逗留数日。
一老一小时常在落日的余晖中,依在溪边岩石上,看着如血的残阳渐渐隐退,望着似钩的新月缓缓升起。偎在老人怀中的男孩儿,对老人随风飘曳的银髯颇感兴趣,一会儿用手轻捋一捋,一会儿又仰起小脸,让长须从面上痒痒地拂过。有时,他还会淘气地给尺余长的胡子打条小辫儿,而老人竟也依他,不仅不恼,还会呵呵地笑。总之,有这孩子伴在身旁,老人刻满沧桑的面孔便会柔化,绽出难以觉察的笑意,冷峻漠然的目光也随之柔和,闪现出慈爱疼惜的光亮。
入夜的山林,黑黝一团。墨染的峰头、树影怪异狰狞。山风掠过,枝摇叶摆,篝火映动,更添几分神秘与惊悸。
山风,时常吹来这样的片言只语:
“爷爷,山下的二王庙……”
“……李冰父子……都江堰……”
“……太平军到底是啥子嘛,……爸说你是太平军……”
“太平军杀富济贫……”
“爷爷,这林子好吓人……你回家嘛……”
“宾儿,爷爷……”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稚嫩与深沉相交融,流出一段久远而悲怆的故事……
长者,刘荣春,又名刘啸山,祖籍湖南耒阳。
明末清初的四川,社会动乱风雨如晦。土司叛乱割据,剑拔弩张互相残杀;张献忠打进四川滥杀无辜,造成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景,他却意犹未尽地作三句《七杀诗》泄愤:“天生万物以济民,民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清军进攻成都,遭到地方各种势力抗争;曾阿义、廖观音率众造反,展开反清灭洋武装对峙;吴三桂云南反叛,成都卷入……近80余年的兵火战乱,导致富庶的天府之国人丁锐减,良田荒芜。四川人口由600多万减至50万,川民孑遗不足10%,正是:城中生野草,夜半闻鬼嚎。满清政权稳定后,遂实行大举移民政策,以两湖(湖南、湖北)两广(广东、广西)填充四川。
乡土中国历来有着“安土重迁”的文化传统,土地是农民安身立命之根本,热土更是难舍难离。流动,是难以为人们所接受的。而敢于流动、迁徙的人,则往往能够创造神话,他们在流动中得以塑造。
大约1680年,世居湖南耒阳鳌山乡八化塘的刘家祖辈子人,抛别热土,背井离乡,远道迁徙入川。先在灌县外东金马村七条山盐井滩落脚,而后迁往距成都城北16公里,被誉为“川西碧玉”的新繁定居下来。
揣着神奇的梦想,靠着辛勤的劳作,二三十年间,刘家的祖先们拓荒,创业,安居,置产,一步一个脚窝儿地奔出了一片丰盈的田园。家境富足,置田500余亩;人丁兴旺,族人百十来口。
然而,风水轮流转,气运有衰旺。随着时光推移,历经世间发达兴衰天灾人祸的沧桑,待传到刘荣春这一支这一房这一代时,家境已然衰颓,仅剩下一幢位于新繁东街铁门坎的老屋和十来亩水田。
刘荣春人虽年轻,心气儿却高。他是那种把土地视为生命,勤劳节俭吃苦守业的本分庄稼人。他朴实的生活信条就是:守住家产,风光祖业。
寒来暑往,春种秋实。
刘荣春把一颗心都系在了土地上。农忙,他长在地里一般,守着土地,看着庄稼,一株一穗都浸着他的血与汗;农闲,他编制竹器,饲弄禽畜,一点一滴积蓄着钱财。
终于,他守住了祖屋和田产,娶进了贤淑本分的媳妇,还有了延续香火的儿子。但他仍不知足,依旧起早贪黑拼命地干。因为,他还有美丽的梦:把祖上变卖的土地一块一块赎回来,让刘家在自己手上风风光光。
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三口虽是淡饭粗衣,终日辛劳,倒也平平静静,其乐融融。日子本来会这么平庸淡泊、周而复始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下去,可世事难料,厄运旋风碰巧光顾了这汪无浪无波的静水,使宁静恬然的田园稼穑生活毁于一旦。
祸,起自刘荣春耿直火爆的脾性。他为人粗豪爽朗,把信义、良心、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天生一副侠肝义胆。自己虽然清苦,偏还喜欢扶穷助弱,见着落难之人,多少总要帮带一把。八方四邻遇着个为难事,一声招呼,他撂下手里的活就去帮忙张罗,往往比主人还操心卖力。遇上恃强欺弱的霸道事,八杆子打不着,他也抻头去管,一上来犟劲,天不怕,地不管。
那年春上,有天妻子娘家捎话来,让小两口领着孩子回去,会一位远道而来的亲戚。本来串趟亲戚顶多耽搁一天半晌,可刘荣春怕误了农时,说啥也不去。
人生的事总是无常莫测,谁也不知等候在命运之旅的福、祸双星,会在何时何地、谁先谁后地不期而至。不过,依常理,顺昌逆亡:顺势而行,能在不知不觉中避过许多意想不到的无妄之灾;逆流而动,则会引来让人追悔莫及的波折与懊恨。命运多舛的刘荣春,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地招惹来一场灭顶大祸。
一早,他打发妻儿上了路,就去官道边的水田里忙着插秧。正干得额上冒汗,忽听一阵喧闹,有人怪叫狂笑,有人哀嚎求饶。他抬眼望去,只见几个踏青的阔少正在围殴一个抬滑杆的少年。少年满脸是血,倒在被踏得支离破碎的滑杆边,一面蜷着身子翻滚躲闪,一面大声嚎哭讨饶。一个穷老倌子连急带吓哆哩哆嗦地匍匐在地,又是捣蒜般磕头,又是慌乱地回护少年。眼见一老一小惨遭毒打,过路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纷纷避退一边。阔少们则越发猖狂,恣意施威。
刘荣春与那祖孙俩素不相识,也不晓得双方何故吵闹,只是觉得阔少们仗着人多打小欺老太霸道,若不劝开,那老人孩子非吃大亏不可。
于是,他一弯腰,顺手从田里抄起一把烂泥,纵出水田跳上官道,大声喊:“快住手!要出人命啦!”正打得痛快淋漓直喊过瘾的阔少们,在这突如其来的大喊中不觉一楞,待看清是个泥腿庄稼汉时,为首的一个冲到刘荣春面前,恶声恶气地怪叫道:“嗬,这是哪条阴沟里蹦出来的蛤蟆?敢冲老子大声武气地吼!出人命?他的脑壳值不到一个沙罐钱!别管闲事,滚!”话音未落,照着刘荣春就是当胸一拳。
脏言恶语引起同伙们助威的哄笑,出手伤人燎起刘荣春火爆的性子。他原本只想出面劝架,喝退这伙无赖,使那老少爷们儿得以脱身。岂料那厮这么霸道,激得他火冒三丈,怒气横生,连想都没想,就胳膊一抡烂泥出手,稳准狠地砸在对方白胖的脸上。不等对方回过神来,他揪住被烂泥糊脸砸得晕头转向的恶少挥拳就打。其余恶少先是被来人迅疾的出掌震住片刻,继而发觉对方只有一个人,于是吼叫着蜂拥而上,对刘荣春使出辣手,硬是要把他往死里打。
刘荣春哪里知道这伙人的来头?那为首的恶少,是成都一个出名残暴的清军将领的公子。老子靠打杀拼砍起家,杀起人来连眼都不眨一下,儿子仗势跋扈亦是为害一方的害群之马,那帮狐朋狗友也个个都是心狠手毒之徒。
刘荣春发觉自己寡不敌众,很难全身而退,就咬牙跺脚豁了出去。不是擒贼先擒王吗?在混战中,他始终揪住为首的恶少抡打不放,并且推来挡去,把那坏小子当成了挡箭牌。人乱拳杂,那家伙挨了不少飞拳乱脚,一下子竟如面口袋似地软沓沓倒地不起,背过气去。
围观的人们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那伙人立时住手,闹哄哄地围上前去又摇又喊,一时竟忘了擒拿刘荣春。有个老者扯一把楞在那里的刘荣春,低声说:“还不快逃,等死啊!”刘荣春猛地惊醒,在众人的拥搡掩护之下奔逃而去。
原本以为躲过一阵风头,事情便会平息。但这回祸闯大了,那恶少被打得半死,能呼风唤雨、霸道惯了的老子焉肯善罢甘休?派了官兵四处捉拿刘荣春,扬言:这场祸不是吃官司下大狱能结的,老子要的是那穷小子的命!
家乡难以存身,刘荣春唯有抛妻别子远走他方。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踏足江湖,便身不由己。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刘荣春孤身一人浪迹天涯。
背井离乡的逃亡生活,打破了昔日的田园清梦。颠沛流离,让他倍尝世态炎凉人间辛酸;走南闯北,使他大开眼界长了见识。以往的二三十年,刘荣春只晓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钉在田里闷头干活。熟悉的环境也就是弹丸大的新繁,连近在咫尺的成都都少有机会涉足。他从没想过新繁之外的世界有多大。
可是,走的地方越多,刘荣春的心头也就越发沉甸,天地虽广,世道苟同。他在博大的世间,寻不到一方净土,找不到一块憩园。他这才明白,天下尽是不平事,到处皆有沦落人。
后来,刘荣春怀着扫尽天下不平事的抱负,参加太平天国革命,投了太平军。
“平均”意识,是中国古老思想的积淀。被尊为至圣先师的孔夫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认为只有做到“均无贫”,社会才能“安无倾”。这一思想成为世代贫困人们的精神追求。刘荣春正是敢于实践这个梦想的勇敢农人,他力图通过民众造反的途径,去实现“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天下一家,共享太平”的美好理想。
在太平军里,为人四海的刘荣春待弟兄豪爽热忱,有苦争着吃,危险抢着上,事事处处关照别人,深受大家拥戴。打起仗来他勇猛如虎,敢于拚命,屡立战功,很得上司赏识。到1863年5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安顺场紫打地为清兵追剿,被大渡河所阻而力竭兵败时,他已是义军中的一名头领。
太平军在大渡河与清兵背水一战,经过荡气回肠的搏杀,最终全军覆没。身先士卒的刘荣春负了重伤,昏死在阵亡义军的尸首堆中……
在滂沱大雨浇淋中,在清冷山风吹拂下,刘荣春慢慢苏醒。忍着巨痛,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壮怀激烈的殊死血战恍如隔世,只有眼前的尸横遍野,满目凄凉,才依稀唤回浴血的记忆……
呜咽的河水,卷走了义军的血肉之躯;悲苦的风雨,浇熄了壮士的济世希求……
刘荣春拖着受伤的躯体,带着重创的心灵,在执着追求顿然幻灭的绝望与无奈中,靠着渴求生命的本能,一路滴血地爬离了血腥的战场。躲过搜捕,历尽艰辛,他回到了祖先入川时落过脚的灌县山林。从此,便跌入了远离尘嚣独属于自我的孤寂世界……
斗转星移,年复一年。
“回家,回家,回……”一个声音在心底高叫,一阵轰鸣在耳际萦绕……
多少次,刘荣春从梦魇中惊醒,他仿佛看到纤柔妻子哀愁无助的双眸,依稀听见独生儿子童声奶气的轻唤;多少次,刘荣春冲下山林,踏上归程。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走近魂牵梦系的故乡……
然而,执拗的刘荣春,具有鲜明的矛盾性格。他是一个既有开拓精神,又承袭了浓厚传统观念的叛逆者。
他是反抗压迫的勇敢斗士,不堪忍受恶势力的张狂,不肯屈从于坎坷命运的拨弄。面对天下太多的不平,他用双拳挑战过邪恶,也曾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与之抗衡。但,他又是精神遭重挫的弱者,他不敢面对铁冷的现实,也虚弱得战胜不了自己。空怀均田济世的宏愿,却又无力扭转乾坤。抱负失落,理想幻灭,乱世横行的颓然,孤掌难鸣的无奈……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摧毁了他的自信。心比天高性情刚烈的他,心里不甘,心中无奈。万念俱灰,是他的心态。一事无成,奋斗失败的痛苦,煎熬、吞噬着刘荣春的心和理智。其实,他已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却又迷惘自己的价值……
揣着一颗凉透的冰心,他不再回眸审视来时的路,不再放眼求索现今、未来的归宿。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逃避,逃进深山,逃开人群,逃离陷他于绝望的现实。他只能彳亍在虚渺空灵的大自然,独自舔干心头的淤血,躲入缓缓流逝的岁月,忍痛熨平心中的疤痕。
刘荣春固执地不肯归去,还有他偏执的隐痛。心灵脆弱不堪一击的他,连朝思暮想的家也不敢面对。他怕参加太平军的造反经历,会给家人、族里招来横祸;他怕久匿踪迹后的突现,会给亲人带来惊诧;他更怕见到妻子已经改嫁,儿子更换别姓的尴尬;他还怕在漫长独处索离人群后,无法适应山野之外的纷杂;怕这,怕那,他怕面对的太多,太多,多到他难以承受,唯有逃避……
对于家庭,刘荣春有着深沉的、终生无法弥补的歉疚。堂堂一个男人,本该是家庭顶梁柱,可他却把个好端端的家给弄丢了。一副沉甸甸的重担,就那么硬生生地一撒手扔给了一对可怜无依的孤儿寡母。左思右想,他都不敢面对妻儿,无颜踏进家的门栏。
然而,在他心的深处,一时一刻都不曾忘记那对母子,那个家。他是那么强烈地渴盼着回到亲人身边,重新拥有温暖的家。多少次,仰望着中秋的皓月,他淌下清泪,一遍遍地劝服自己:或许,妻儿早已在苦盼无音的绝望中,误认自己客死他乡了。那么,结疤的伤痕无须撕开,死去的灵魂何必归来?就让被误认为死去的人,权作死去了吧。
对于生命,刘荣春的生死观亦颇为极端。为实现天下大同的朴实抱负,为世上穷人蹚出一条活路,他可以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弃之不顾。他不是曾经征战沙场,死过一回了吗?但,既然大难不死,就是命不该绝。
因而,刘荣春又对上苍赋予、父母所赐的生命爱之若珍。即使终身浪迹漂泊,孤苦无依,生命也难以割舍,只要一息尚存,就要顽强地活下去,洒脱坦荡地挺立在这蓝天白云人世间。在他眼里,山中虽有蛇兽洪冬,却没有人吃人的凶邪险恶。自然界的天敌他不怕,而山外的世界处处陷阱,步步危机,穷人的蚁命朝不保夕。他怕,怕被邪恶的势力平凭白无故夺去宝贵的性命。
缚在茧中的刘荣春,就这么长久、反复地在现实与理想,传统与叛逆,乡愁与超然,绝望与求生的冲突中激烈碰撞,苦苦挣扎。
归乡之路悠远漫长,漫长到没有尽头……
时光匆匆,岁月如流。
山风吹白了须发,冷泉洗皱了面颊。他不再年轻,他走过中年,他垂垂老矣……
人到暮年,心如止水。昔日的万丈豪情,已成过眼烟云。对人,对事,对一切的一切,刘荣春都看得好轻,好淡,好没有分量。唯独,对妻,对子,对家庭的亲情益发炽烈,炽烈到无法按捺……
在浓浓思亲思乡情结的灼烧下,刘荣春的冰心释化,固执消融。他终于拾起勇气,踏上归途,迈向了阔别太久已经生疏的家。
老屋依旧在。不过,已经翻整修缮过。或许,或许这里早已换了主人?那么,自己一心记挂的妻儿呢?刘荣春的心,猛然沉入低谷,心揣惊惧,犹豫再三,举步又止;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刘荣春徘徊良久,迟迟不敢贸然叩门……
院门开处,露出一张童稚的小脸。“呵,我日思夜想的儿子!”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揽孩子。
孩子倒退一步,灵巧地闪了开去,向着院内大叫:“爸爸,快来嘛,来客啦!”
哦,不,不,这不是儿子,儿子早已过了这般年纪……
他见到了老迈的妻,妻子遵禀“生为刘家人,死是刘家鬼”的朴素信条,为他厮守寒窑;他见到了中年的儿,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挑撑起了门户;他见到了不曾谋面的儿媳,见到了刘家的根苗、嫡亲的孙。
质朴的妻子平静地说:“祖上留下的田亩,我没守住,早已归了外姓,我对不住你。这老屋,舍命也不会拆,我晓得你早晚会回来。”
陌生的儿子不习惯地叫了声:“爸,您老人家可回来啦……”声音便哽在了喉头。
腼腆的儿媳轻声细语称他“爹爹”后,便不再多言,只是忙进忙出端茶递烟,烧菜煮饭。
活泼的孙子爽声唤着:“爷爷,爷爷,原来你不是客,是我爷爷呀!”
时过境迁,山外的世界扑朔迷离。
世道变了?变了。政权更叠物是人非,现今的一切看不懂了。世道没变?没变。穷人还在吃苦,富人仍然享福。
家境变了?变了。年轻的妻子变成了老太婆,幼小的儿子长成了中年人;添丁进口,亲人中多出了陌生的面孔。家境没变?没变。家还是那么暖,人还是那样亲。
其实,世道变与不变,在刘荣春眼里、心中已经没了意义。他仿佛来自另一片空间,这厢的一切,已不能引发他心的萌动,唯一令他牵挂的只有亲人骨血。
最让刘荣春震惊诧异迷惑不解的是,刘家世代以土地为安身立命之根本,虽然有人上过私塾,认识字,读得书,也曾出过颇为八方四邻信得过的乡村郎中,但医道来自祖上传下的偏方,以及自家摸索的土法,毕竟不是挂牌的医生。根,终究是落在田地上,以农耕为本,兼代悬壶。总之,刘家祖上虽曾是富庶的乡绅,却没有出过真正舞文弄墨的读书人。
而今,做梦也不曾梦到过的事情发生了,独生儿子知书达理,竟然飘洋越海念过洋学堂,当了先生,在劝学所担着公职。贤惠的儿媳也识文断字,就连小嫩豆芽儿样年纪的孙儿,拿起书本便能朗朗诵读,提起笔来就写得横平竖直。这梦不出来的变化,直惊得老猎人目瞪口呆。
刘荣春好开心呵,好惬意!列祖列宗可以欣慰:刘家香火没断,门楣生辉,出了能做学问的读书人。
毕竟是千山独行,浪迹天涯的游子。刘荣春的魂魄早已融入自然,刘荣春的身躯早已归属山林。在亲眼一见巴心巴肝痴情苦恋的亲人之后,他知足了,安然了,他已了无牵挂。于是,已悟晓人生参透尘世的刘荣春,不,应该是刘啸山。或许在冥冥之中早有预示,要不,为什么他那不常被人唤起的乳名会是“啸山”呢?不顾亲人的挽劝,毅然隐归林泉,依旧傲啸苍山,徜徉云游于青山绿水之间……
山林仍是这么静,星月仍是那般明。爷爷悠悠地讲,孙儿细细地听。
爷爷的故事荡气回肠,震撼了孙儿小小的心灵,影响了孙儿整整一生。
因为,祖孙俩的血管中,流淌着同样的沸腾热血;祖孙俩的灵魂中,铸就着同样的执着坚定。
同样的秉性,同样的豪情,激起同样起落的人生,酿出同样悲壮的不幸……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吴再洪,曾用名吴再红,四川新都人,1981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1984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85年7月毕业于四川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学士学位,放弃留校机会申请到核试验基地工作,2004年转业回乡。曾任基地政治部宣传处长、气象总站政委、试验工程技术部气象研究室政委、靶场部气象研究室政委。出版有《采菊东篱下》《为什么要学哲学》等专著。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吴再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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