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故乡河东行(下)‖宋友权
故乡河东行(下)
宋友权
离家太久了。眼前的山寨和周围的大山,既亲切又有些陌生。巍巍大山和层层庄稼地,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可大山中原始森林更加繁茂苍翠了,寨子里增加了崭新民居,让我又有些陌生感。那沉静深邃的大山,山林间哗哗流淌的溪水,那鸟儿的鸣叫和山民的歌声,组成的充盈灵性的“天人合一”画卷让我神怡心醉。
我们世代居住的山寨叫“丹嘉觉· 达尔甲”,意为“阴山(原始森林)下兴旺( 庄稼地)的阳山”。我的出生地在山寨高处的半农半牧区。房屋的周围是层层庄稼地,还有茂密的森林和宽阔的牧场。邻居间相距几里地,平时难见一面。日常陪伴我们的是家周围和田间地头的画眉鸟、黄鹂鸟和花宝鸡等。离家不远的树林边有野鸡、锦鸡、山鸡和兔子,常常会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从事农业的嘉绒人。
我们嘉绒人,家家有房名。房名由活佛或高僧依据家族的历史、现状,及房子的地理方位等因素来命名。我家的房名是“嘉尔穆”,意为“国母”“皇后”。为何取这样的房名?有人说,古时候金川是“东女国”(东方女儿国)之地。这叫了几百年的房名与“东女国”有无关系,是什么关系?早已无从考证。
我们嘉绒人,房前都要竖起高高的经幡,并栽下象征吉祥的柏树,用以避邪消灾。我家房前高大且枝繁叶茂的柏树,是父亲1926年栽种下的。
回到故乡,首先要做的事是在家人的陪伴下,到神山上祭拜山神,祭奠先辈。
我们嘉绒人认为,是大山给予了生存所需的一切,我们才得以安居乐业;是先辈给予了生命和事业,我们才得以生息繁衍。我们感恩大山和先辈的给予,所以以祭山拜神及祭奠先辈的方式和心情,报答大山和先辈给予的恩惠。这个传统,在嘉绒地区代代相传。
金川地区的原住民是嘉绒人。两千年前的汉代,称其为“冉駹夷”。1300多年前的唐代,称作“嘉良夷”。现在叫“嘉绒藏族”,自称“格勒”。
嘉绒人信仰的宗教是几千年前诞生在古象雄地区的苯教。苯教是多神信仰,即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树有树神、家有家神,神无处不在。嘉绒人的高明在于用“万物有灵”的理念保护山水草木,保护生态,从不乱砍滥伐,使生态得到有效保护!
记得我小时候,谁家要修房子需砍伐木材时,需先做好计划并向村里报告,然后上神山烧香磕头,向神山禀报砍树干啥用。报多少砍多少,绝不多砍,也不挨着成片砍。
说到这儿还想起个事:1952年夏天,大哥说,他在森林中发现獐子新脚印和粪便,要下套子抓。结果,十多天就抓到了8只。我们吃到了獐子肉,还用卖得的钱,买了日用品。我们特高兴,觉得大哥太能干了。可爸爸不高兴了,他对大哥说:“命中有的可以舍,命中没有的不能要。你抓一只两只还可以,一下抓8只,神会惩罚你的,马上去把套子全收回,然后到神山烧香磕头赎罪”。大哥虽按父亲的要求做了,但还是大病一场, 近十天下不了床,人瘦了一大圈儿。爸爸说:“幸好收手了,要不然你麻烦了”。我亲身经历,这近似神话的事,让我终生不忘。
由此让我想到,有些地方把大地比作母亲。母亲的给予无私,儿女的索取却无度。结果,无私的母亲被搞得遍体鳞伤,索取的儿女也没得什么好。
摆脱单位繁忙的工作,从都市回到大山里,过一段山寨人的寻常生活,这是我在京城做梦都想的事。
这次回来,我要在寨子里、山林中、牧场上……放开心情尽情地玩耍。
七月的牧场,草青花香。和乡亲们相约到牧场上玩耍。
我们的首选是野炊。小时候,喜欢和小伙伴儿们结伴到林中狩猎和野炊。打到猎物就在牧场烧烤,边做游戏寻乐,边享用美味。如今,猎物普遍受到保护,我们便从家里带上食物,到牧场上野炊。大家带来精心烹制的美食:肉类有:熏的、卤的、炒的、煮的猪、羊、牛、鸡肉;酒有:麦子酒、玉米酒、青稞酒,和加有蜂蜜或鸡蛋的蜂蜜酒、鸡蛋酒。这些自家酿造的酒,闻一闻——香味沁人心脾,品一品——浓醇令人陶醉。在城里各种好酒应有尽有,但山寨农家自酿的美味的酒在城里见不着。
酒足饭饱后,我们在绿草如茵的牧场上玩起踢毽子、跳远、摔跤、唱歌、讲笑话,整个牧场上欢笑声不断。
玩累了,大家便围坐在一起喜欢海阔天空的神聊。
乡亲们爱听大山外面的事,我就将自己在国内到国外的所见所闻讲述给他们听,他们个个全神贯注地听着,还时不时地提些问题。
聊我们山寨的老一辈(大概在太祖前后的人),在清朝康熙年间,为抗击英印军入侵西藏,跋山涉水走到西藏边境后战胜入侵者;行至浙江宁波参加鸦片战争,英勇抗击英军,如何转败为胜的故事;还有,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到达金川时,我们山寨就有不少人参加了红军,我大姐也参加了红军,后因年龄太小被送回来了;我妈妈作为藏族群众代表与红军领导面对面谈话 ……
闲聊中,还引出了山神与山神打架的故事。
“我们现在所处的牧场原本是个湖,叫‘波莫措’,后来变成草坪了,这是山神之间打架造成的”。德杰塔尔老人绘声绘色地讲述把我们带入神话世界:“我们神山上有个湖。湖水清澈闪亮,像一盆仙水摆在山神面前,他很是喜欢,日夜观赏。可湖光照得对面山寨的山神睁不开眼,很生气。于是他扔出一个铁球打在湖上,湖被打爆,滔滔湖水流到山下的金川河里,形成今天的‘德威措’湖。我们的山神非常生气,举起弓箭射去,把对面山神的头打落到山脚下了。今天还能看到,那座山的山顶缺一大块,山脚下有一个大土包,土包上还长有竹子。人们对打了胜仗的山神,更加崇拜了,都亲切地称他为‘依日八莎舍’(嘉绒语意为‘我们的山神’)”。
原本虚妄的神话故事,在人们的代代相传中,不断地充实起来,连一些细枝末节之处都被描述的天衣无缝了。特别是神话与现实挂钩的讲述,像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那样的真实、生动、鲜活 ……
在牧场上,采蘑菇也是件极富情趣的事。大家三三两两结伴,背上背篼到树林边转转,一会儿就能轻松地采到一背篼各种鲜蘑。
每次到牧场上玩耍都很尽兴,直到夕阳西下了,大家还不愿离去。
山寨的白天非常热闹,夜晚也不安静。每当夜幕降临,乡亲们都相约来到我家。在坝子中烧起篝火,场边放上一大坛青稞“咂酒”,大家围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聊天、说笑。一会儿,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在人们的簇拥下站起来,走到酒坛旁致开坛辞。老人致辞后,那一大坛青稞咂酒就可以喝了。大家以长幼顺序边饮酒边聊天、讲故事、说笑话,气氛越来越热烈。这时,我们请那位长者带领大家跳“达尔尕”舞。“达尔尕”是我们嘉绒人以唱歌、舞蹈、仪式、信仰等相结合的一种歌舞。每次表演,得先由德高望重、舞艺超群的长者带领中老年人,跳三场富有庄重仪式感的“达尔尕”舞做开场。然后年轻人才可以跳娱乐性的“达尔尕”舞。年轻人跳“达尔尕”舞很随性,越跳越兴奋、越跳越热闹,就开始相互推做领舞人。众人仍推举我做领舞人,我几十年没机会跳,舞技已很生疏了,不敢接,乡亲们不依,我只得服从;他们又推举我小学的女同学做女队领舞,与我配合来完成这支舞蹈。我用“先静后动”的跳法——微微弯腰,静静站着,右手拿着象征领舞者身份的白帕子低垂,然后用低沉的声调带领男士们唱“引子”,男声唱完,女声重复唱。等女声唱完,我将手中的帕子高高举过头顶重重一挥——舞蹈正式开始。随着舞蹈的进度,我将帕子举到头顶不断挥舞,舞步也越来越欢快、歌声越来越高亢,舞蹈不断被推向高潮,年轻人有力的舞步使大地不住地颤动。最后在全场的欢呼声中结束舞蹈。
就这样,乡亲们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玩着,直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打着火把、唱着山歌回家——撒落在山间小路上流动的火把,照亮了寂静的山野;回荡在寂静夜空中嘹亮的歌声,惊醒了沉睡的山寨……
快乐的时光一天天过去,很快我的故乡行也进入尾声了。
8月1日清晨,我与亲人和故乡依依惜别,踏上回京之路。
当我踏上归途的第一步时,心中不禁激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情怀:再长的相聚也觉得短暂,再多的倾诉也觉得不够,分手后总是无尽的思念——扯不断的是亲情,丢不下的是乡情。像鸟儿依恋森林,鱼儿依恋江河,蜂儿依恋花朵,羊儿依恋草原,我深深地依恋着哺育我成人的亲人,依恋着养育我成长的山寨,依恋着培养我成才的金川!
是故乡的土地,用人间最圣洁的乳汁滋养了我——使我的胸中始终奔涌着质朴与热情!
是故乡的亲人,用人间最深沉的情感教育了我——使我的心里永远保持真诚与坦荡!
是故乡刚毅豪迈的高山、博大深沉的森林、坦荡宽阔的牧场,奔腾向前的江河,将生活中美妙的故事赠予了我——使我的眼前充满了诗情与画意!
再见了——我牵肠挂肚的亲人,祝福你们幸福安康!
再见了——我魂牵梦萦的山寨,祝福你兴旺发达!
再见了——我日思夜想的金川河东!
来源:《阿坝日报》2022年12月9日第3版
作者:宋友权(藏族名:嘉尔穆·布牟特尔,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嘉绒藏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受众工作部原主任、高级编辑,中国民族影视艺术发展促进会原副会长,中央宣传部新闻阅评专家,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和国家广电总局节目监审专家)
供图: 代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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