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梧桐树
梧桐树
张宇东
梧桐树,在川北又被称为“贫下中农树”,身居穷乡僻壤却能枝繁叶茂,无人看护照料依然点缀四季,沐浴春风雨露更加生机盎然。
2018年,正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许多老校友回访母校,想看看母校的变化。一个个苍老的身影漫步在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下,感叹最多的就是“变化太大了,除了这些梧桐树,完全找不到老校园的痕迹”。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在队列最后面。这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的校友,家在北京,专程乘飞机回来参加同学会。听他说,这行梧桐树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学校迁来此地改名为“四川省广元中学”时种下的;它们几乎与新中国同岁,是广元中学发展史的见证者。如今,母校完全换了新颜,唯有这排梧桐树还与泛黄的记忆重叠。
那一株株刚强虬劲的枝干、一簇簇浓绿繁茂的枝叶,就像一张张光盘刻录下了这片土地的峥嵘岁月。黄昏时节的阳光依然红火,密密的枝叶筛下一地斑驳,苍颜老者在细碎的光影中踱步,仿佛在悠长的岁月走廊中蹒跚。
我想,这位老革命可能就是当年的一位种树人吧。当年的广元中学位于一个远离县城的荒芜山冈上,创业者种树于此,寄托着美好的期盼。《诗经》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行梧桐树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此。
老校友抚摸着树干上的疤痕,眼眶微润,喃喃低语,似乎在与梧桐树倾诉当年的岁月。这行几乎与新中国同岁的梧桐树经历了70年风云变幻,见证了70年发展轨迹,记录了70年沧桑时光。一届又一届莘莘学子在它们的身边留下了朗朗的书声和浅浅的脚印;如今,重回母校,听树叶沙沙细语诉说那年的故事,日渐老去的身心再次勃起青春的脉动。
老校友的话语拨动了我的心弦。深夜,我独自来到这行梧桐树下的温凉小路上漫步,数着斑驳的星光,听着桐叶的低语,记忆中的碎片在星光的抚摸下,渐渐清晰凸显。
1986年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大学刚毕业的我就来到了这里。学校坐落在一片农田中,距县城有三四公里路,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车就是一双脚,没有奢侈的汽车。校园里的房屋大多是老旧的苏式建筑和低矮的平房,青灰的颜色没有多少朝气;唯一算得上靓丽风景的就是这行梧桐树。春风来时,枝头挂满嫩黄;夏日灼时,枝叶相覆搭成绿色长廊;秋天,炫丽的金黄又妆点了梦幻的校园;冬季,霜雪来袭,梧桐仍不甘衰谢,树叶迎风尚有声。平凡朴实的生命总是那么旺盛坚韧。
梧桐树的东边是一块有四条300米跑道的简陋操场,操场是一大块和着碎石子的泥沙地,上面东一簇、西一团的点缀着些杂草如同癞痢头。靠墙根的一大片野草能没过膝盖,小孩子们最爱在里面捉蚂蚱、逮蟋蟀。夏秋时降一场雨,操场就成了烂泥塘;春冬季刮点燥风,操场上就卷起铺天盖地的灰沙。
操场虽然简陋,每年秋季的足球赛却雷打不动;可是每年的球赛都要与绵绵的秋雨拥抱。凉凉的秋雨下面、粘脚的烂泥塘上面,能够进行足球赛吗?正常的成年人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能”。然而学生们是不在乎这些的,只在乎球赛能否照常进行。
当萧瑟的秋雨降临时,这片泥泞的操场就成了学子们肆意欢乐的舞台,抒写青春的乐园。勇敢的男生奋力争抢着,浑身上下全是泥水,人成了泥人,足球也成了泥球。一个泥球真奔球门而来,后卫迎上去一个大脚解围,泥球却被烂泥塘咬住骤然停下;后卫一脚踢空,甩了火腿,还摔个四仰八叉,惹来一串串好听的笑声。爱干净的女生围满了操场四周,任凭男生们起大脚、甩火腿、摔跟斗而溅起的泥点洒在白净的脸上、整洁的衣服上。男生们拼搏得越狼狈,女生们欢笑得越灿烂;加油声此起彼伏,热烈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晴天里的比赛。如果哪位的球服上还有巴掌大一块球服的本色,必然会被奚落得抬不起头来,赶紧冲到泥水最多的地方,摔个跟头,打个滚,爬起来猛跑。这样的比赛,已不是比赛足球,而是比赛团结的力量、拼搏的斗志和敢为人先的勇气。在他们青春的躯体里奔涌的也许就是将来建设国家、振兴中华的力量。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秘诀可能就在这里萌芽了吧。
沿着这行梧桐树往南走,路的尽头曾经站立着著名的东楼。东楼之所以著名,一是因为它的老旧。东楼与广元中学同岁,是苏联时期的两层筒子楼样式,一家生火做饭,满楼道都是蜂窝煤的呛人烟味。单调的青砖外墙上留着“文革”时武斗的累累弹痕。听老一辈人说,上个世纪60年代,从数百公里外的成都过来一队红卫兵小将,他们在西山架起高射机枪,隔着嘉陵江朝广元县城扫射,弹雨乱飞,于是在东楼的墙上留下了这些弹孔。后来,甘肃平武大地震,在它累累的伤痕上又重重地劈出一道纵贯东西的裂口。到上世纪90年代初,这道裂缝已有成人拳头粗,如果再来一场小震,就会齐中把东楼剖成南北两半。当年的校长每次路过东楼,都会忧心忡忡,食不甘味。在有限的财力下,为东楼量身定做了一个钢箍,钢箍有十公分宽、一指厚,三百多米长,把可能成为南北两半的东楼紧紧箍住。这个箍子在当年可算是广元建筑史上的一个创新,几十人的性命全都系于这根铁箍子,每位来到广中的人都会慕名前去观看,无不啧啧称奇。
东楼著名的另一个原因,是居住在里面的五六十个人。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东楼成了青年教师的聚集地。工作日白天,寂静的筒子楼里,回荡着婴儿合唱团的啼哭声;周末的夜晚,楼边昏暗的路灯下,围着一群对弈的青年。一群臭棋篓子乱斗,你抢夺兵权,我临阵倒戈,他指点迷津;嘻哈吵闹厮杀一番后,增进了友情、放松了心情,第二天又精神抖擞地走上讲台为莘莘学子的成长奉献智慧。弈的就是个相聚的快乐,图的就是个争吵的交流,弈是为了不弈,这才是东楼人弈棋的最高境界。在那个物质生活贫乏的岁月里,小小一方弈枰,却给那群年青人无穷的快乐,成了那群年青人快速成才的助推剂。他们与改革开放的时代共同成长,在简单的物质生活中,凭着昂扬向上、苦中寻乐的精神护着梧桐待凤栖;薪火相传,这一群居住在梧桐树边的青年教师,正是改革开放时代的护树人。
我的脑海里常常回放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画面。隆冬时节,天空刮起了狂风,东楼人戏称这一刮就是一周的朔风为母猪风。母猪风卷起操场上数吨重的尘土扑向东教学楼。而在母猪风肆掠的路上正好横亘着东楼,于是乎东楼被浓厚的尘土裹住了不见一点颜色,只听到危楼在凛冽朔风中的摇晃声。但是另一面的东教学楼里依然窗明几净、书声琅琅。
而今已是21世纪,改革开放已走过40年历程,祖国各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学校也是焕然一新。癞痢头般的操场、危旧的东楼都走了;现代化教学大楼、标准的四百米田径场、温馨舒适的活动室,昭示着老旧的学校已步入现代化行列。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八方来援,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捐赠了价值4000多万元的两幢综合大楼,非常及时地解决了学校急需的多功能用房。天灾无情、人间有爱,灾后重建给学校发展带来了新的机遇。如今的校园,设施齐全、功能现代、绿树成荫,梧桐树的身边已多了许多名贵树木,小桥流水花园书亭点缀其间。夏秋雨来,地无泥泞,春冬风起,不见灰沙。新的生命力正在古老的校园里涌动、喷薄。
第二天,老校友的侄孙来接他回老家,此人正巧是我上世纪90年代初的学生。看着眼前这位白白胖胖、红光满面的学生,我很难将他与20多年前的那位黑瘦小子划等号。
他是广元朝天区曾家山里人,读高中时家里极度贫穷,学校免除了他的学费。朝天区是国家级贫困区,曾家山又是朝天区中最贫穷的地方。在上世纪70年代,曾家山里的农民为了给孩子做件新衣服,或者只是为了买点酱醋盐巴火柴,天还没亮就背着二三百斤干柴离家,需步行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广元县城;一块干硬的火烧馍和路边不要钱的山泉,就是他们途中的午饭。卖了柴,又赶紧往回走。如果运气不好,当天没人买柴,素以憨厚坚韧勤劳见称的曾家山汉子,会靠着墙角默默流下愁苦的眼泪。
“没想到,你发福成了这副德性!”
“托改革开放的福,赶上西部大开发的好时机,国家又实施精准扶贫,帮助我们创业。”
学生极力邀请我去他的企业看看。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沿途所见,隧道桥梁穿山越岭,国道、省道,高速公路、乡村公路纵横交错,种植大棚比比皆是,一座座簇新的农家小院里停满了私家车。
朝天位于川陕交界处,曾是百官朝见天子唐玄宗的地方,被专家誉为中国古代交通历史博物馆。因为这里山高水险,又是北上出川进入中原的必经之地,所以栈道、水道和羊肠小道等古人能开辟出的道路,全都汇聚于此。望着那悬崖绝壁下的滔滔江水,可以推知李白的《蜀道难》还真没有多少浪漫的色彩。
现在,江对岸1956年建成的宝成铁路已改建成了西成高铁,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被呼啸而过和谐号远远甩在了身后。江中是来来往往的游轮和小艇,宽阔平坦的立交桥在两岸崇山峻岭中蜿蜒伸展,头上还有大客机飞过。朝天这片曾经的穷山恶水又成了新时代的交通工具大展台;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而今已是老少咸宜的通途,成了人人都可以前来散心抒怀的浪漫之地。朝辞西安吃羊肉泡馍,暮至成都烫麻辣火锅,中途还可在则天故里来碗女皇蒸凉面。
这片天地,曾经送走了一代女皇武则天,还迎来了开元盛世的缔造者唐玄宗;可是几千年过去了,依然摆脱不了穷乡僻壤的命运。在21世纪的今天,江山依旧是那片江山,社会却不是那样的社会,因为人民已是别样的人民。
学生的父亲与他儿子一样也是一脸富态。热情的主人早早就准备好了当地有名的豆花鱼火锅,鲜嫩的泉水鱼摆了一大桌,点缀了几盘以前过大年才能尝到的农家老腊肉,香气扑鼻,色泽诱人。他在自己的面前却放着一碗水煮冬瓜、一碟凉拌马齿苋,几乎没有触碰油荤。
“莫非生活仍然比较艰辛,要把好东西留给客人吃?”
看见我疑惑的目光,学生笑道:“现在生活好过多了,整天大鱼大肉却得了富贵病,医生告诫我爸爸尽量少沾油荤。”
他的话让我想起20多年前的一段趣事。他的父亲为了感谢学校免除了儿子学费,背着三百斤干柴步行来校。黑瘦如铁的身躯全被汗水裹着,高卷着裤腿,露出小腿上两坨硬梆梆的几欲爆炸的犍子肉。他就着学校食堂的肥肉片回锅肉嗨了两大碗冒尖的干饭,那风卷残云的吃相和有些夸张的犍子肉,让我们这些文弱书生想起了水泊梁山里的好汉。
在学生开办的旅游康养度假村小住了两天,巧合的是房前屋后也有许多梧桐树。“我喜欢梧桐树,我们这里叫它贫下中农树,因为它不需要精心照料,在困难的环境中仍然长得枝繁叶茂。”
他与梧桐树的确有些共性,大学毕业后先在深圳打拼,十多年前回乡创业,开了这家度假村,带着一些乡民走上了致富之路。父子俩的变化正是朝天的缩影。以前的蛮荒老林子里如今运行着现代化的滑雪场,以前孤独流淌的深山溪流而今成了八方来客避暑的水磨沟,以前只能腐烂的山核桃现在华丽转身为游人争相购买的核桃饼……
“不过十多年,家乡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全国人民都在撸起袖子加油干的今天,底子薄、人才少、起步晚的朝天能取得如此成就,与党和国家的好政策、乡亲们的猛干劲密不可分。”
过去的几千年历史充分证明,无论多么英明的帝王,都挣脱不了家天下的桎梏,儒家圣贤的“以民为本”理想只能是空想。而今短短十多年的发展告诉我们,只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以民为本”才成了现实。可见,朝拜帝王,改变不了命运,只有一心跟党走,才有幸福的现在和光明的未来。
学生又开车送我返回学校,他走到一棵梧桐树下,拾起一片树叶郑重夹在笔记本中。“母校给了我脱贫的智慧,祖国给了我致富的政策,我不能忘本。”
在这棵梧桐树边曾经有一盏路灯,我常常在这里看见他倚着树干勤奋学习的身影。现在路灯早已不见了,脚下曾经的泥土路已成了大理石板路,上面镶嵌着七块厚实宽大的黄铜板,每块铜板上都镌刻着广元中学校史上一段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光。漫步其间,听梧桐树低语,看黄铜板铭文,如同穿越时光隧道。因此,这条史诗般的小路有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桐语步道。
短短一截路却聚焦了过去与现在的奋斗历史,从县级重点校到国家级示范校和省一级示范校。学校的发展之路又折射了祖国的振兴之路,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从温饱不足到小康富裕,每一个伟大的飞跃,都体现了个人、集体与祖国的和谐共进。梧桐树干上虽然满是风剥雨蚀的痕迹、虫蛀鸟啄的伤疤,但是长得生机盎然,为莘莘学子遮风挡尘,洒下一路荫凉。在新的时代里,它正酝酿着第八块黄铜板的时光记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凤凰就会翔集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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