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掌房

杞德荣

我是在土掌房里出生的，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在土掌房里度过。早就想给土掌房写点文字，一直未能，一直不敢，生怕弄巧成拙让土掌房留给我的那些记忆击穿我已经牢牢实实包装好的“岁月静好”。但由此而产生的遗憾和忏悔如同一个穷困的人面对一笔利滚利的债务。

20世纪70年代，农村差不多都是土掌房，特别是我们那干热河谷和二半山地区，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是土掌房，少数人家房顶上盖的还是茅草。在我童年的眼里，只有公社、供销社、粮站那些官家的房子才是瓦房。所以我在童年时候就有这样的意识，房子是地位的象征。我的启蒙教育都是在土掌房里完成的，那时候学校挺普及的，好些生产队都办有校点。“住惯的山坡不嫌陡，住惯的土掌房觉得凉。”尽管没觉得土掌房有什么不好，但那时候我就想，长大了一定要住瓦房，成为瓦房下的人。自包产到户的80年代起，农村零零星星有了瓦房，我们那里还要更晚一些。那些最初的瓦房就像钻进羊群里的一只两只毛驴，不让羊群喜欢却又拿它没办法，盖上瓦房的都是那些先富裕起来的“万元户”。于是，少年的我又认为瓦房是财富的象征。现在，已经看不见土掌房了，回忆起土掌房，我常常会奇怪地把它和母体的子宫联系在一起，住过的土掌房犹如子宫，我们的血型和身上钙质的东西都来自那里。尽管剪短了联系，但那是我们基因的源地。

土掌房，有的人叫做土库房，就是土墙土顶的泥巴房，它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石头、泥土、木料和草。从建筑材料上就可以知道土掌房与自然的关系是多么亲密，它所有的材料都来于大自然，甚至就地取材，与人繁衍生息的山川河流、土地草木，甚至日月星辰、云雾气象息息相关。一座座土掌房，就如同泥土里长出的一朵朵平顶蘑菇。所以，我认为土掌房是人与自然结合得最紧密又最能体现人类文明的居所。

据说土掌房的历史可追溯到汉朝，是云南彝族先民为适应亚热带气候和山地特点从自然、审美和宗教文化角度创造出来的。会理的土掌房兼容了川滇文化和彝汉文化的特征，空间布局多样又相对统一，是很有代表性的川滇民居。大多是一正两厢、三间两耳的结构模式，正房一楼一底居多，好一点的有土院坝或石板天井院坝。根据地势，下面房也有两层的，底层用来关牲畜，上层用来堆放杂物或做客房。

土掌房的构建施工简单而严谨，和后来的瓦房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平顶，而平顶这一特点又跟现在的砖混楼房一样，是现代楼房的前身。土掌房以石头打墙基，在石头的缝隙间灌上稀泥，在墙板里用润湿的土筑墙体，少数有用土基砌的，上下两版墙之间通常会夹一两条竹篾，以增加墙体的拉连性。平墙上架梁，梁上铺木板、木条或竹子等垫木，垫木上再铺一层茅草或稻草，最后在上面浆一层10余公分厚的土，夯实展平，四周边缘盖上一圈石板就大功告成了。土掌房的质量全在这一平顶上，技术含量全集中在这一层浆土里，做得好，房子就坚实牢固。浆土土质要好，要用粗筛子去掉泥中石子，黏稠度要合适，以掺杂山草筋为最佳，这样建造的房顶不易漏雨，经久耐用。土掌房最大的优点是吸热慢散热也慢，可以自然地调节昼夜温差，冬暖夏凉，有较好的隔热性能和防火性能。只要注意保养平台屋面，通常可以住数十年或上百年。即使需翻修更新，也比其他建筑省力。

土掌房的平台房顶功能多、用处大，是一家人主要的活动场所。山区平地金贵，屋顶就如同人造平地，可以做晒场、摆宴席、打望、呼唤、休闲娱乐。记忆中，母亲煮好饭后总会站在下面房的土掌上喊吃饭，一家人很快就会聚到桌边。儿时的我常坐在那个土掌上看对面山路上赶集的人上去，赶集的人下来。也常常在那里打望读书的伙伴爬了多远的坡，然后决定自己该不该动身了。夏天的晚上，土掌上还是绝好的乘凉处，剥玉米、花生这样的家务通常就会在这个时候做。月亮好的夜晚，母亲还会补衣服。最惬意的是在土掌上睡觉，不分大人和孩子，先丢一床草帘子在地上，将一头卷成枕头状，上面放一张席子，凉席上一床薄薄的被子就够了，裹上床单也可以睡得很舒服，所以没被子也不要紧。现在想来，那该是最绿色环保的空调床了。躺在凉席上，数着星星和月亮，感受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天地人合，然后在一两声鸡鸣狗吠中进入甜甜的梦乡，把锅碗瓢盆中的清贫和泪水汗水里的苦难还原得干干净净。

农村有句骂人的话叫“收脚迹”。原是指人辞世前会把自己在人世间走过的脚印收起，带到阴间，不留在阳世给人添麻烦。骂人时是说一个人到处晃，不干正事不爱劳动。我以为人类最大的优点就是在此：一面向前改革发展、进步文明；一面向后寻根看履、收藏记忆。那些浩瀚的史册就是先人们给我们收藏的记忆。当土掌房消失成为建筑文化上的一个符号和建造技术上的一枚化石时，人们总会去时间的沙漏里寻找，去把一些记忆的残片修复成乡愁。

（作者单位：会理县通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