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曾杲 ‖ 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文/曾杲朗诵/宋彧
对于中国人而言,“现代化”是一个既具象又陌生的词。
今天,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中国都是当仁不让的现代化国家,很多领域都在全球领跑。而在20世纪90年代初前,大多数人却并不具备对现代社会的具象概念。很多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日常使用的生活物品,在那时就是天方夜谭,不要说见到,甚至想都不会往那想。
无疑,现代化的过程,在中国是以加速进行的,这种进步来得那样突然,直到人们都习以为常,觉得生活本该如此时,才会在某个时刻惊觉,原来这一切在我们生活中出现的时间都还很短,短到还清晰记得,当我们第一次接触这些“现代”文明时的惊愕。
我真切地感受到现代化,也是在这个时间。只是多了一点戏谑,这种戏谑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社会的真实写照。社会在高速发展,几乎所有的行为都具有无限的可能,有些在今天看来甚至有些荒诞的故事,在当时却引领着风潮。
我和“现代”最初的相逢,是在深圳。
今天,深圳和内地的距离已经被无限缩短了。哪里都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哪里都是繁华的街道,很多街区仿佛一个模子倒出来一样。但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当全社会都还在为“姓社姓资”争论,经济体制改革还刚刚起步时,深圳却是当仁不让的领头羊。这里代表着当时中国最先进的文化,最繁荣的经济,是一个孕育着希望与梦想的地方。
也正是在此时,我来到了这座城市,在这里做着羊肉串的小买卖,通过这场小买卖,我见识了这个城市的繁华,这一切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依旧深深影响着我。
一
1989年岁末,成都市灯会展览办公室决定在深圳筹办1990年春节期间的灯会展览,地点放在了深圳的香蜜湖度假村。
此时的深圳,作为特区已整整十年,经济发展速度远超内地,加之又是一个年轻化程度极高的城市,各种新的生活方式、理念在这里都易于为人接受,整个城市充满了活力。至少在物质文明上,远远地走在了大部分内地城市的前面。
那时成都灯会全国闻名,在“休闲”这个概念打响前,算是成都最显著的城市标签之一。这时的成都,除了西南首府和文化古城外,能带给人们的概念还不多。
成都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还没有展开,间或有一些高楼都被低矮的平房环绕着。当时号称“西部第一高楼”的蜀都大厦,在此时也都还没有建成,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从工地路过时驻足观看一番,眼神里充满着对这座高楼的企盼和向往。只是很多人不知道,此时中国的第一高楼——深圳国贸大厦,已经落成4年,而且在高度上,差不多要超过蜀都大厦60米——整整20层。
深圳国贸大厦
对当时的成都市人民政府而言,在深圳香蜜湖度假村举办的这场灯会,既是成都走向外部世界的一场推广,同样也是通过文化拉动经济的一次尝试,于是在灯会展场外还设立了很多摊位,用以出租。
我的一位朋友在灯展办工作,得知这个消息,便邀我前去租个摊位为人篆刻印章。恰逢此时我也赋闲在家,没有太多思索,便决定前往深圳。
1989年11月,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对我来说,这不是一段轻松的旅程,那时成都到深圳的火车要行驶两天一夜,40多个小时。卧铺票也极其难买,我大包小包地带了很多东西,只有蜷缩在硬座上,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大多是前往南方务工、淘金的人,鱼龙混杂。而且总有莫可名状的气味在车厢里弥漫,让人昏昏欲睡。但对深圳的向往,对未来的企盼,始终在我心底盘旋。于是,在我看来,这种旅程的艰苦也不算什么了。
二
香蜜湖度假村在当时是深圳最有名的旅游景点之一,灯会的展场就在香蜜湖度假村中央,我们的摊位就在度假村的外围一线。
刻章的摊子支起来容易,可光顾的买主却寥寥无几。我到深圳一个月,几乎就没做过生意。首先源于地方选得不太合适,周边全是卖小食品的摊点,就我一个刻印的在那儿,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其次则是当时篆刻的普及程度远不及今天,人们对印章的认识还没有上升到艺术层面,总觉得花几十元刻一方石章,远不如去大街上找个刊刻社,几块钱刻一方塑料的。
时间一天天溜走,我从家里带来的不多的钱快要花完了,而下个月的摊位费都还没有着落,焦躁的情绪在心里漫延,甚至有时在想,要不打包回家算了。但又总有些不甘,既然来了,就这样灰溜溜回去,确实也不愿。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在灯会展场上结识的一位来自双流的朋友给我出了个主意,他童年时在西北待过,有一手做拉面的手艺,他对我说,要不我们开个拉面馆吧。
当时的拉面馆还不像今天这样遍布大街小巷,至少对我来说是个新鲜玩意儿。想着周边摊点都是卖吃食的,开个拉面馆也算应景,于是我便改弦更张,关掉了刻印铺,开始售卖起了拉面。
拉面馆的生意,比刻印好一点,但也只好那么一点。一天下来,可能有一两个买主,但这些收入不说盈利了,甚至还确保不了铺子上两个人的花销,连饭钱都不够。看来做这个决定,还是有些仓促了。
此时,大西北的拉面还没有在全国开花,广东人又历来吃得精细,总觉得这种手拉的面食不卫生,口味也不习惯,于是顾客寥寥。有时倒是有些外国游客饶有兴趣地观看一番,看完还要给一百元小费,但他们却是不吃的。全然把拉面当成了一种民俗表演,让人哭笑不得。
又过了一个多月,拉面馆也实在开不走了,所有人都灰心丧气,此时距离崩溃也就是一步之遥。与拉面馆的门可罗雀相对,是我们摊位附近有一家卖羊肉串的,每天人山人海,生意火爆。最后我和朋友商量,要不我们也卖羊肉串吧。
决定做下来,这家店面第三次换了经营对象。所谓一波三折,大约便是如此吧。
开卖羊肉串了,生意火爆得谁都料想不到,每天门口都会排着长龙,而且利润非常可观。当时成都的羊肉串大约一毛钱一串,在这里可以卖到一块。两者的成本差不多,甚至深圳的成本更低一些。每天我们都哗哗地数着现金,真有一夜暴富的感觉,乃至我都有种错觉,感觉就这样卖一辈子羊肉串也不错。
虽然赚钱,但卖羊肉串的辛苦也是实打实的。每天的采买、烤制,为摊点上的顾客提供服务,都劳心劳力,摊子上就那么两三个人,几个月下来,我的一双鞋也生生地磨穿了,每天收工后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倒在床上,片刻就能入睡。
那时赚到钱了,并不舍得用,香蜜湖给我们提供的床位,一晚上两块钱,从来舍不得去睡,就在摊上支起一张行军床,有时甚至打地铺,钱被紧紧地攥在手里。
三
其实,也不能说不舍得花钱,或者说不愿意把钱就那样用出去更恰当,总感觉这些钱在身上还有更大的用处。
手上宽松了,我也常在深圳市区里去走走,在深圳市区里所见到的一切,还是带给了我不小的冲击。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成都,是新老交替之间的城市,此时中国大多数城市也都是如此。城市的环线道路并没有建好,农田星罗棋布在城市间。城市里虽有高楼,但更多是几十年前的平房。外部的信息时刻在浸入这个城市,但人们对此的反应不一,年轻人所追求向往的,在老人看来往往有些离经叛道。不管是穿喇叭裤,还是戴蛤蟆镜,几乎都会被贴上“二流子”的标签。
而深圳不一样,深圳城市很新,几乎没有老城改造的压力,城市规划也合理很多,随处可见高楼和宽阔的马路。
城乡分隔在这里很明显,最潮最新的信息,总是第一时间进入这个城市,在内地被视为奇装异服的穿着,在这里却可以被广泛接受。市区里可以看见大量的本田250摩托,要知道那时在成都,即便一辆145摩托,都是稀罕物。人们用以代步的,基本还是自行车。
那时,我常在深圳的老街区看看名牌。深圳老街是在特区设立之前就有的街道,本质上和成都的青年路服装市场差不多,但所售卖的商品却大有不同。当成都青年路还在卖那些从广州淘回去的旧款服装时,深圳老街已经挂出了时下世界上最流行的款式,有些甚至直接是从香港走私而来。
穿着打扮虽是小道,但这种对比和反差,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惊奇,毕竟在当时,内地的人们还以工装为荣,而这里的人们已经开始了各式各样的打扮。男士穿着T恤,POLO衫,牛仔裤。女士则有长短款式不一的裙装,烫着大波浪。这种视觉上的反差最是直观,也最能打动年轻人的心。
深圳最高的国贸大厦也常吸引我驻足,这里部分楼层是当时国内首屈一指的商场,其实也就是今天的城市综合体,但当时没有体验过这种购物方式,更没见过售卖的这些品牌——大量是进口产品。总觉得在新奇之外还透着一股洋气劲。而国贸的顶楼是一家旋转餐厅,后来不少影视剧在这里取景。此前我只在影视剧中看过旋转餐厅,体验后恍惚中会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土”的标签,沾了点“洋”气。
这种落差,其实也正是对现代文明向往的体现。
作为一个倒土不洋的年轻人,在这里估计也闹了不少笑话,只是当时我不自知而已。
我在深圳大街上去理发,进了一家发廊,理发师叫我躺着洗头,我还满心疑惑,问人家:“这能洗干净吗?”却没有想到,在三五年后,在成都也只有乡间的理发店才坐着洗头了。
当时,深圳的城市活力远超成都,整个城市是一种朝气蓬勃的状态,而且市民的娱乐生活也比内地城市丰富得多。各种国内外的新鲜玩意,在这里都看得到。那时,成都歌厅之类的场所还有些遮遮掩掩,但在深圳却已经是民众日常光顾的去处。逛商场、看电影、喝咖啡,这些我们只在电影电视剧中看见的场景,在深圳已是生活的常态。
这种对比,在今天看来是有些怪诞的,但在当时却是很真实的写照。特区的这种示范与带动意义,或许也正是中国此后几十年社会文化和经济发展的动力之一。
在当时,从广州到深圳有一班旅游列车,这和我们平时乘坐的绿皮车不太一样,更像今天动车的车厢配置与服务标准。每天这列班车要开行数趟。在中午12点那趟上,要售卖号称当时“中国最贵”的盒饭——一份要30元。这几乎是内地普通民众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在刚到深圳不久,我就听闻了这个“传说”,一直想去见识见识,但苦于手中无钱,直到羊肉串的生意火起来,才得以达成这个愿望。当我登上这列火车,从乘务员手中买到盒饭时,真有愿望达成的满足感。
这份盒饭分量不少,除了米饭与配菜外,在上面还有大大的一个鸡腿,这个鸡腿在当时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满足感,让我真实体会到了物质丰盈生活的优越。鸡腿的味道我已经不记得了,想来也不会有太过出奇的地方,至今对此印象深刻,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心理层面的满足。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深圳待了差不多半年后,灯会要撤展了。虽然还可以留在那里继续租赁摊位,但没有灯会的引流,加之很多熟人同乡也都决定撤场,我也决定将羊肉串的生意停下,回成都了。
临行前,我又一次前往国贸大厦,除了给家人朋友带些东西之外,自己也想添置些衣物,有点衣锦还乡那意思。
来深圳时,我大包小包,回成都时也同样大包小包,只是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样了。脚上是迪亚多纳(DIADORA)的休闲鞋,身上是J牌牛仔裤,这身打扮在今天看来难免有点老土,但在当时却是最时髦的装扮。
于是,当我穿着这身回家时,感觉空气似乎都有些轻飘了起来。我在深圳还采买了一些电器,当分发完带给亲朋的礼物,我身上其实也没剩多少钱了。空手去的深圳,回来还是空手。
在我到家的第二天,正逢崔健在隔壁的四川省体育馆举办他的个人演唱会,我用身上剩下的所有钱买了一张内场的票。
台上崔健在嘶吼“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在台下,看着他,跟着一起大声唱。他在唱20世纪80年代所有青年的心声,似乎那也是属于我的最美好时光。即便在那时,我也正如歌里唱的——一无所有。
作者简介
曾杲,1969年生,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四川省诗书画院特聘画师,四川省新联会书画院常务副院长,西蜀印社社长,《印道》主编,知见诗社顾问。代表作有《曾杲篆刻——当代篆刻家自选作品集》(四川美术出版社),《中国戏画》(中国世纪出版社),《器物》(中国摄影出版社),《永远不说再见——曾杲篆刻作品集》(西泠印社出版社),《旧时月色——曾杲纯银铸造篆刻作品集》(西泠印社出版社),《通往未来的列车》(四川文艺出版社)。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曾杲
朗诵:宋彧〔四川省朗诵与语言艺术协会(筹)负责人,知见诗社创始人,崇州朗诵艺术家协会理事。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清明云诗会》《端午云诗会》特邀朗诵家,国家工信部抗疫纪录片配音员,江苏广播电视总台文化纪录片配音员。共青团中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社、人民邮电报、温州日报、红网等多家媒体读书音频主播。曾供职于CCTV、四川日报、四川广播电视台。现任香港国际卫视四川站副主任,主要从事组织策划政企文化艺术活动〕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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