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特辑】母亲的面面茶‖王满堂
母亲的面面茶
王满堂
我的母亲有品茗的嗜好和习惯。
母亲出生于书香世家,外公曾供职县教育局,家中藏书甚丰。耳濡目染的她,自小养成了读书、爱书、品茗的习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女孩子能得到外出读书、追求新思想的机会,大多是渺茫的。那个年代,封建思想的教条是男女授受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而终身从事教育的外公,却不被旧思想旧观念所惑,积极支持母亲去泸州川南女子师范传习所就读。这是母亲的荣幸。
母亲走出来了,走出了生她养她的家乡——屏山。在一个全新的学习环境中,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熏陶,向新女性的角色转变。
母亲衣着打扮大方,酷爱整洁干净,言行极富礼仪感。记得我的九孃晚年时来家做客,在相见甚欢、摆谈忆旧时,总是那么轻声细语。晚上临睡前,还总以互道“晚安”“安息”作结。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即使去买个小菜,也要先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后才出门。在那无鲜衣可着的困难时期,身上的衣服补丁重补丁了,也要收拾到干净利落方才作罢。母亲秉持的观念是“笑烂不笑补”。因此,每要出门,总要先端了镜子上下左右照一遍,拉抻衣襟,抚平皱褶,方才放心走出门去。
当母亲讲述她在就读师范校期间的往事时,那不无骄傲的笑容中,总有欣慰的涟漪在容光焕发的脸上一圈圈地荡漾,宛若春风春水。我知道,那是她有幸获取新知识的惊喜,是在思想上荡涤了许多保守的陈腐观念的惬意。这些惊喜和惬意,还包括那时她参加学生组织的上街游行,街头文明戏《放下你的鞭子》的演出等。母亲,她那青春岁月内容充实而丰满,怎有不在回忆之时满心欢喜的!
1937年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张瑞芳剧照(图片来源:人民艺术家杂志)
母亲很小的时候,有个一次摔跟斗的意外发生,以至于伤好后留下轻微的“残疾”。即每每咀嚼食物时,左上眼睑会跟着咀嚼的节奏招手般轻微闪隐。我那时不懂礼貌,不知规矩,在吃饭时,曾有过玩笑般的比喻和形容。母亲当时并没有愠怒,甚至还附和了我的幽默微笑,但却在一个恰当的机会对我进行了教育、纠正。母亲说,无论对谁,嘲笑人家贫穷或生理缺陷,是极不尊重人、极不礼貌的行为!母亲语重心长道:一滴水可以折射万物,待人处事,都要将心比心。
听后,即刻让我幡然醒悟。
母亲有坚持读书看报的习惯。而每每在读书时,又总要先泡上一杯清茶,将书香、茶香一并咀嚼、深味。只是,自失掉工作后,家境的窘迫是那么的日胜一日。膝下尚有四个倒大不小的儿女嗷嗷待哺。衣食住行、上学读书都要钱。而每月的收入,又大约只有20到30元之间。还全是靠已在外面工作的大哥哥大姐姐从他们每月微薄的工资中节衣缩食后寄回,才有了上老下小一家人的生活之需,哪来的闲钱去买茶叶呢!
可母亲还是想方设法给办到了一次。那就是去茶叶店买“茶末”——我们方言叫做“茶叶子面面”的“茶”。
那次,我跟了母亲去位于上正街的一家专营茶叶的店铺购买茶末。那家店铺位于前进小学(母亲在没有失去工作前,一直在该校教书)的斜对门。售货员精瘦而精明,与母亲可能相熟。加上条件优越吧,脸上总有那么一种高人一等的表情止不住地外露。母亲人未进店,讨好的笑脸早已率先送达。售货员看见母亲进店来,稍稍愣了一瞬,便从柜台下方拎出一个盛装茶叶细末的玻璃罐子,在柜台面拿一张马粪纸,三两下折成漏斗状,然后熟练地拎起玻璃罐,将里面的茶叶细末全部倾倒进三角形的纸斗里,抖紧,包好,用一根细麻绳作十字形缠绕后打结,放在秤盘里称重……
母亲摸出两张皱巴巴的角票,欢欢喜喜地付了钱,并极麻利地放进随身的旧蓝布包里,用手腕子挽着。临走,除不断地道谢外,还拜托售货员如果方便,请将卖剩的细末继续帮忙留一下,等凑够了钱,下次还来……
售货员笑着点了点头。但母亲刚一转背,我回望中,只见一缕不屑在她的脸上撇着嘴歪向了一边去。
茶叶子面面泡出的茶,其清香味和口感是不能用纯正去形容的——它是多种茶叶细末杂糅的混品。但是,母亲似乎不在意,有书有茶,即是一种岁月的馈赠和安暖。母亲读书很杂,对古诗词有一种偏爱。当她吟哦岳飞的《满江红》、苏轼的《江城子》时,有晶莹的光在她好看的眼眶里流动、闪烁。我常想,母亲此时此刻,该是对曾经品尝过的雀舌、毛尖之类在作形式上的比较、忆旧和回味吧?当然,还有《满江红》《江城子》的触发引起的感慨呢!
母亲被恢复教书职业时,已是她快满70岁的高龄上了。那时,母亲是多么的兴奋而激动!读着恢复她工作的通知,顷刻眼泪串珠,潸潸洒落一地。
母亲原来任教的学校已回不去,只能去县城郊外的城郊小学复职。因时光的荒废,加上年老体衰,老眼昏花,不能继续教语文算术,只能教学生画画,上手工劳动课。城郊小学离城有大约3公里路程,那时没有公交,更没有三轮之类,母亲只得早上便把中午饭带去学校,方便时,央求学校旁的农家把饭菜热一热。吃完饭,没有寝室可供午休,母亲只得俯身办公桌上假寐……
那时的母亲,胃病、风湿痛,早已侵扰她多年,关节僵化,行动要靠杵手杖——没关系——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一切的一切,又岂能成为为获得重新工作的阻挡物和绊脚索呢?!
母亲又有了固定收入,可减轻子女们的负担了。那么,一生喜爱的品茗,茶叶的档次该可以稍稍地讲究些了吧?
没有,母亲仿佛习惯了茶叶子面面的味道了。再说,盘中餐,身上服,其锥心之不易,早已浸入骨髓,怎么可以奢侈!她在把不到30元的工资合理安排一家人的生活后,尽量从中节省积攒下少许,因为小女儿、小儿子还未结婚成家……
母亲终于喝到的好茶,我记得应该是十一哥从工作地屏山,带回孝敬母亲的茶叶——屏山毛尖、炒青吧。尽管对于那些讲究茶叶品位的人,屏山毛尖、炒青是入不了眼的,可我发现,当母亲泡上第一杯儿子孝敬的明前好茶,当茶香袅袅于眼前,当品咂香茶的第一口时,流露出的,是多么满足而欣慰的一种表情啊!
岁月悠悠,母亲离开我们近40年了,但她坚持读书看报的好习惯,不觉间让我悄悄效仿;而那年那月,那面面茶的袅袅清雾,又总在我的眼前升腾、漂浮、漫漶,且经久不散……
特别提示
转载请注明:“来源:方志四川”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王满堂(宜宾市作家协会会员,宜宾市南溪区史志研究学会会员)
诵读:何晓波(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省情信息工作处)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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