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元 ‖ 赵贞吉:紫柏山前车马道 英雄着地皆平沉(上)
赵贞吉
柏山前车马道 英雄着地皆平沉
刘德元
一
2020年8月的一个傍晚,我独自一人带着初秋的暑意,不知是多少次伫立在内江市东兴区西林渡口,眺望江对面大洲坝广场,犹带着暑热的风,从沱江水面掠过,吹得圆顶山上之翠竹纷纷摇摇,满地斑驳碎影。嘶鸣不息的蝉声中,沿褐色石阶缓步向上,抬起头来,黄云鸪榜书的“太白楼”三个擘窠大字映得熠熠生辉。此刻眼前的张大千博物馆并未引起我太多关注,回过头来,倒是江的对面,经过翻修过的大洲广场,再一次勾起我对内江人引以为豪的赵大洲的追怀。我想,赵大洲应该身长八尺,峨冠博带,衣袖飘飘,经历了四百四十五载的岁月淘洗,已然从血肉之身转化为石雕,他将瘦长的双手从宽袍大袖中伸出,紧紧抱住怀中的数卷书牍;他衣袂飘飘,眉角上扬,眼眺桐梓坝,脚踩青石板儿,清癯的面容上笑容微露,仿佛刚完成人生的一件壮举,正准备卸下担子,奔赴一次更加从容的远行。
时光回溯到五百年前的公元1508年12月16日(明武宗正德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沱江中游(内江段)左岸一个名叫桐梓坝的地方,一户赵姓大户人家,一个男孩呱呱坠地,据说母亲余氏出身名门,才艺俱佳,为其取名贞吉,字孟静,号大洲。
也许是赵家门前的滔滔江水,也许是狮子山上的鸟语花香,更有可能是祖上南宋孝宗时宰相、卫国公赵雄的在天之灵,让襁褓中的赵贞吉“生而神颖”,据说下地能言、6岁能诗,看一本书,能说出其三分之一的内容,再读一遍,就能背诵了。从此,小小年纪的赵贞吉,与儿时的玩伴一起,狮子山上,沱江河畔,留下了一行行顽皮足迹。
武宗正德十五年(1520年),时年12岁的赵贞吉,随母亲搭乘货船溯江而上,在金堂赵镇弃水上路来到成都,一个月后到达陕西武功县,在任训导的祖父赵文杰教导下,开启了他人生的第一履程。
读书期间,赵贞吉与其弟赵蒙吉自相师友,互进其学。3年后,当15岁的赵贞吉读到王阳明(王守仁)的《传习录》时,惊曰:“予固疑物理之远于本也,今获所归矣。”(我本来怀疑万物的规律是远离本心的,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归向)欲往浙江从王阳明治学,怎奈父母不允,遂遍诵六经求解。他认为,阳明心学思想发展上的“心悟”并不玄虚神秘,它是人经过长期思考后,刹那间生发领悟到的新认识、新感知,是新认识对旧认识、新感知对旧感知的超越。这是人在认识过程中常常发生的认知飞跃现象。王阳明讲的“心”就是“真我”“真吾”。用现代哲学话语来说,就是指人的“精神世界”和“自我意识”。而当时,赵贞吉只有15岁,这才是一个少年翩翩的年龄啊。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公元1526年(嘉靖五年)三月,赵贞吉随移官云梦县令(今湖北云梦县)致仕(退休)的祖父回到内江。在钟灵毓秀的沱江边,江上的风吹得这位少年一天天俊郎起来。到了嘉靖七年(1528年),21岁的赵贞吉与同乡学友王之臣、高世彦一起赴成都参加四川乡试,赵贞吉以一篇《易经·释义》房魁夺第,取举人第四。不日便与王、高二人一同去新都拜谒杨廷和。杨廷和评价他说:“是将为社稷器,吾儿慎(指杨慎)弗逮也。”赞赵贞吉乃国家栋梁之才,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杨慎(状元)也不一定有此水平。此类评语,既可见证杨廷和慧眼识人,也可说明赵贞吉才气之高。此后,赵贞吉一直在杨廷和门下求学。
嘉靖八年(1529年)秋,赵贞吉的母亲余太夫人突然故去。回乡奔丧期间,又闻王阳明、杨廷和相继过世。赵闻之悲恸不已,寒风凌厉中,一个人久久伫立江边,望着江对岸(今大洲坝广场)一片片飘飞的芦花,感于人世飘忽若是。不久,赵贞吉衣冠沐浴,收拾行李去到位于桐梓坝约7公里处的般若寺(后又先后到过圣水寺、报恩寺)“习静”(修为),自号“洞巾道人”,兼修出世之业,“不栉沐解衣者数年”(胡直·《少保赵文肃公传》)。
然而,鱼传尺素,驿寄梅花。人世间终究是生机茂盛,互通往来。此刻,那曾吹拂过唐代状元范金卿《花萼赋》,以及赵家祖上南宋孝宗时宰相、卫国公赵雄的缕缕清风,正在滔滔流淌的沱江上徐徐吹送。这年,赵贞吉已经28岁,奉父命,于嘉靖十四年(1535年)赴京礼闱参加会试、殿试。赵贞吉以一篇策论和书法技压群芳,主考官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称赞他的对策文章,可与汉朝贾谊的《治安策》媲美(都御使王公廷相抚其卷曰:“虽《治安策》弗能绝也。”),内阁拟一甲第二名,但皇帝看后,嫌其语直(文如其人),批“略泛而滞于行。”置二甲第二。不久皇帝又后悔了,于是首选赵贞吉为庶吉士(候补官员),特旨留馆,读书中秘,授翰林院编修(类社科院研究员)。
嘉靖十七年(1538年),赵贞吉因感皇帝朱厚熜初即位时锐意改革,去除积弊,而近年沉迷方术,朝政荒疏,于是避开严嵩,越级上《乞求真儒疏》惹恼皇上。是年冬,赵贞吉再次请假归乡,受同乡进士高公韶之请,在圣水寺开坛讲学。此事李贽在他的《少保赵文肃公》记:“……明年春,公抵家,诸门人请设教于圣水寺。”在此期间,赵贞吉利用兴学之余,还在家乡兴水利,访乡贤,联乡党,治贪官,为百姓做了很多实事。这也是赵贞吉第二次回归乡里。五百年过去了。2020年,由内江市川剧团根据赵贞吉回乡治贪的故事改编的川剧《赵贞吉惩贪》在内江公演,再现了那段岁月峥嵘的历史。
当历史再一次回溯到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六月,北方鞑靼土默特部首领俺答率军犯大同,史称“庚戌之变”。大同总兵仇鸾重赂俺答,请求勿攻大同,移攻他处。因而俺答绕过大同,率军南下,兵锋直逼京畿。此时兵部尚书丁汝夔请问严嵩如何战守。严嵩说塞上打仗,败了可以掩饰,京郊打仗,败了不可掩饰,主张与俺答签订城下之盟。赵贞吉力言不可,应督促诸将力战。朝堂上,赵奋袖大言:“城下之盟《春秋》耻之。且既许贡,则贼必入城要索不已,即内外夹攻,胡以御之?”并当场建言,宣谕诸将,散金犒士,以激励前线战事。皇帝朱厚熜见其秉性刚猛,面对强权敢于直言,颇为赞赏,擢升他为左春坊左谕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奉敕宣谕诸军(代表皇帝犒劳将士)。
赵贞吉与其弟赵颐吉奉旨出城,先诣总兵仇鸾营,因仇鸾与严嵩勾结,辞而不受。赵无奈,次驰入诸将营,宣谕犒士。这就引起仇鸾不满,乘赵贞吉尚未返京之际,五百里快马报到严嵩门下,诋赵贞吉犒士越界,超出职权范围(疏不来,独以逾矩宣谕事毕奏上)。严嵩得知,乘间激皇帝怒,谓赵贞吉“漫无区画”(不懂规矩),下之诏狱,廷杖四十,谪去广西庆元荔波典史(今贵州荔波县)。就这样,赵贞吉只好率妻携子从京城赴广西,一路颠沛流离,过飞雄岭时,赵贞吉中瘴,命悬一线,所幸被同朝为官的旧友王敬眷顾,才得置于安全之地。到达荔波时,已是来年春天。依制,官员赴任未准时到位,当罚俸一年。此时的赵贞吉,盘缠耗尽,又无薪俸,拖家带口,可谓雪上加霜。到三年后,赵贞吉才因功被量移为徽州通判(官五品),后累迁南京吏部主事、南京光禄寺少卿、右通政、南京光禄寺卿等职。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赵贞吉的父亲赵勣谢世,他闻讣归乡,丁忧(守孝)一年后,赵贞吉升任户部右侍郎(类组织部副部长)。回京后,严嵩欲遣其往蓟州(今河北蓟县)掌督运粮之事,赵因此事原已有人司职,故而直言拒绝,嵩大怒(《明史》称赵“盛气”),因此赵贞吉又遭弹劾,夺官去职,罢官归乡,这是赵贞吉第三次回到乡里。此次事件,我们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正是中国数千年皇权专制的土壤上,无数良知知识分子的必然命运,同时也是赵贞吉为官、为人过于直率的真实写照。
公元1567年1月23日,迷恋方术的嘉靖帝崩,朱载垕继位,号隆庆。隆庆元年(1567年),赵贞吉再次受召起复为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务(皇帝秘书),给皇帝上课,讲《尚书·大禹谟》之《后克艰章》篇。这年的赵贞吉已年逾花甲,而“言谈议论侃直,进止有仪”,颇受朱载垕关注。不久,赵贞吉补任经筵日讲官,为皇太子讲《唐太宗喻太子章》。隆庆三年(1569年)八月,赵贞吉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参机务,同诸阁臣入辅大政(副国级),协管詹事府事(皇帝秘书);翌年二月,加太子太保、荣禄大夫,赐蟒袍鸾带,这是赵贞吉仕途上的巅峰。这年,赵贞吉已年近七旬。
隆庆五年(1571年)二月,赵贞吉告老还乡。从京城到四川内江,千里迢迢,此时的赵贞吉已到垂暮之年。到达汉中留坝紫柏山下的张良庙驿站时,一抹余辉与寺院红墙交相辉映,赵贞吉触景生情,感慨良多,遂应寺院长老之请,题壁一首《望紫柏山》:“紫柏山下车马道,道上鸿尘灭飞鸟。京洛红尘多更深,英雄着地皆平沉……”诗之意境(言志),深感世事之艰,仕途之险,一如这紫柏山中车马驿道,稍不留神,英雄着地……
一个月后,赵贞吉回到内江,在今桂湖街泥巴巷一带设馆讲学。桂湖街因玉带溪与沱江交汇和汛期形成桂湖而得名,早在宋代就有理学家黄思庄题书“桂湖”在岸侧,到了明代已是达官贤士聚居而形成的繁华街区,加上赵贞吉崇尚理学,追慕黄思庄,故而将书院取名“玉溪山庄”,又号“玉屏书院”。时至今日,历史与现实交汇,我们已无从知晓当年赵贞吉在玉屏书院讲学时的盛况,但我们可从他的文集中读到《讲学桂湖王三湘来云馆》一诗:
来云馆枕角楼隈,户有停云覆绿苔。
客同团盖留悬榻,酒共浮生入梦怀。
花萼岫生樵石路,桂枝湖霭读书台。
饮余弹彻无心调,遥指际天双寫回。
王三湘,湖南湘潭人,隆庆二年举人,翌年知内江县。赵贞吉开学那天,王三湘与一干文人墨客前来道贺,“酒共浮生”“饮余弹彻”,旗亭画壁之盛跃然纸上。但就在赵贞吉开学不久,有一位名叫名叫邓豁渠的士人,自视甚高,也在紧挨着赵贞吉的地方开了一个讲座(“彼此一间耳,朝夕声相闻”)。然而邓豁渠听过赵贞吉的讲学后,自愧弗如,称赵为师,后来成为宣扬赵贞吉学术思想最得力的弟子之一。
赵贞吉致仕(退休)后在家乡普及教育,与乡党探讨学术,开了风气,对后世影响颇深。公元1572年7月5日,隆庆皇帝驾崩,赵贞吉闻讯,口不能言,杖策江边,依依北望,哭临至水浆不入,睡梦中连呼“先皇知我”,从此落下嗽疾病灶,是他踏鹤西归的伏笔。恰在次年,又逢其弟赵蒙吉谢世,赵又伤弟之先逝,有迟暮之感,病情日重,“病榻之侧,仆讼闻”,靠仆人为之朗读学习。到了万历三年(1575年),赵贞吉已哮喘不能言,自知时日不多,于是杜门谢客,召集几个门生,打算“汇秦汉而下三教遗言”(儒、佛、道),准备编辑一部帙幅庞大的类书,分内外二篇,内篇名《经世通》,主要是儒家典籍;外篇名《出世通》,主要是佛家典籍。他认为这些书是“西方化人之书也”“与儒墨分光而并垒”,想通过整理典籍,把经世与出世融汇贯通起来,并指出内篇言经世之用,外篇明出世之体。可惜开局编述不久,碧海掣鲸的手段尚未施展,赵贞吉咳嗽日甚,“疾作辍编”,终未成书,成为让人为之一叹五百年的遗憾!
公元1576年4月13日夜(明万历四年三月十五日),一颗流星从西南方向划过,赵贞吉在桐梓坝家中端坐而逝,享年69岁。讣闻抵京师,明神宗朱翊钧为之辍朝一日,谕祭褒扬,谥号“文肃”,追赠少保。
【参考文献】
1.百度:赵贞吉。
2.官长驰:《赵贞吉诗文集注》,巴蜀书社1999年版。
3.李建友编著:《内江旧闻录》,中国文化出版社2020年版。
4.刘德元著:《大匠之门》之“经世致用 报国还家—赵贞吉理(心)学思想述评”,现代文化出版社2020年版。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刘德元(中共内江市委党史地方志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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