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德 ‖ 岁月难改赤子心 乡音句句鉴真情 ——忆周克芹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1期
岁月难改赤子心 乡音句句鉴真情——忆周克芹
吴远德
最近,我再次读了《周克芹文集》。俗话说: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作为周克芹的同乡——既是简阳人更是石桥人的我,再读他的作品,其笔下那熟悉的乡音、奔涌的乡情和那可爱的乡亲,总觉得是那样的亲切;那浓厚的乡土气息、时代气息和那分明的爱憎,总是那样的强烈;那生动的场景,总是挥之不去,萦绕脑际,总是不断地撩起我对过去岁月的回味与思考。
周克芹1988年在家写作
睹书思人。简阳是周克芹的故乡。周克芹是从简阳走出去的人民作家,他对故乡有着割舍不断的感情。即使在成名调四川省作家协会后,他仍满腔热情地关注着故乡,为简阳文化事业的发展不遗余力,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30多年前周克芹在与简阳文学爱好者聚会上那次演讲。
1979年,周克芹发表了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轰动全国。随后,八一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电影制片厂先后到简阳拍摄电影《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产生如此好评如潮和强烈社会反响并被改编成电影同时为两个著名电影制片厂拍摄,在简阳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不仅使周克芹名声鹊起,也使简阳的知名度大大提高。一马当先,万马奔腾急。周克芹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简阳地区的文学爱好者,乘着改革开放春风,一个个摩拳擦掌,投入到更加勤奋的创作活动之中。一时间,简阳城乡掀起了向周克芹学习,多创作好作品的热潮。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获首届茅盾文学奖
1982年春节刚过,为顺应青年文学爱好者的要求,支持、保护和引导他们的创作热情,我工作所在的共青团简阳县委征得周克芹同意,决定举办一次青年文学创作讲座,由周克芹主讲。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
讲座如期举行。3月4日,浓雾蔽天,寒气袭人。近百名来自全县城乡的文学青年和县属各单位团干部及各区团委书记早早来到县文化馆1 楼会议室。8点半钟,周克芹准时到达。大家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勇士一样对周克芹报以热烈掌声。周克芹仍然披着那件深灰色雪花呢大衣,系一条芭茅色方格长围巾,微笑着向与会者致意,缓步走上讲台。讲座按既定程序进行。作为讲座主持人,我首先向大家介绍周克芹的简历,然后请他演讲。
周克芹1983年在天津
周克芹在简阳生活了40多年,曾在简阳文化馆工作。今天回乡,面对的听众大多都是熟人,所以,他的演讲也就比较随和。周克芹理了理头发,点燃一支香烟,慢蹭蹭地说:“今天回来同大家摆摆龙门阵,谈谈文学创作问题,我很高兴。首先要说一句,就文学创作而言,我算不了什么。中国五千年历史中,大文豪、大作家多得很。20世纪30年代,在简阳就出现了著名女作家罗淑。我只不过是一个在鸡笼上点起亮油壶写了几块豆腐墩文章的文学爱好者罢了。”话未说完,这谦逊的态度、朴实的语言,顿时赢得大家热烈的掌声和会心的欢笑。在这轻松和谐的气氛中,周克芹的演讲直奔主题。他说,在座的都是文学爱好者,对文学创作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基础,这里就不说那些“写作入门”的废话,我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就文学创作谈几点体会。
首先是多读书。周克芹说,写书的人必须多读书,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自小喜欢读书,在书的世界里,我像一头来自荒山野岭饥饿的小牛,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闯进了一片绿草如茵的丰盛原野,欣喜若狂,那样贪婪地啃着鲜美的花草。回顾过去岁月,他说,我从来不参加“文化大革命”中那些组织和弄不醒豁的活动。我爱文学,爱读书,有空就读,手不释卷。除了劳动和工作,我夜夜攻读,即使疲乏和饥饿也没有使我停止。其他人搞“文化大革命”,我因此而有时间读书。我读的主要是古今中外的名著,像外国的屠格涅夫、契诃夫、郝尔岑、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普希金、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世界名家的作品,从中吸取营养。比如,巴尔扎克宏阔的社会人生图画,雨果的浪漫主义激情,莫泊桑刻画人物的妙斧神功,乔治·桑的理想主义,无不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最崇拜的作家是美国的杰克·伦敦、德莱赛,英国的毛姆、狄更斯、哈代等。在读外国经典名著的同时,我拼命强迫自己回过头来读中国古典及现代作家的作品,如《三国演义》《水浒全传》《东周列国志》《卧虎藏龙》《红楼梦》、巴金的《家》等等。文学反映的是多姿多彩的内容,因此,除了读文学名著外,我还在涉猎政治、经济、历史。坚持数年,必有好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多读书使我收获不少,从中受到许多启发,学到许多东西,为我日后文学创作提供了极大帮助。
直面人生,把个人的命运和国家连在一起,是文学创作的灵魂。这是周克芹演讲的第二个主题。周克芹曾在1958年遭受过人生的挫折。对此,他记忆犹新。那年夏天,他在成都农校毕业前夕,学校在学生中开展一个叫做“社会主义教育”的运动,其方法、形式、过程与“反右斗争”极为相似,先是动员提意见,大鸣大放,继而辩论批判、揭发检查、划线定质,三下五除二,他和另外几个同学就被“揪”了出来。当时定的 他的错误有三:第一,不务正业。学校查了校图书馆里的借书登记册,发现他在校6年时间全部借的是文学书籍,没有什么政治理论书,更没有一本农业专业书;第二,攻击社会主义,指周克芹写过一张大字报,标题为《卖油娘子水梳头》,讲简阳家乡的棉花产量下降,部分农民缺少吃穿;第三,同情右派。因为上一年报纸揭露省内一位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右派言论”时,周克芹给该报写过一封信,表示不 同意批评那位青年作家的某些言论,那些言论是正确的。信被转回学校党委,成为该校一件破天荒的“大案”,学校领 导认为周克芹丢了他们的脸,还认为,学校培养他6年竟然培养了这样一个“废品”。就这样,周克芹被“处理”,批件上 写着“政治上不及格,不予分配”;发给3个月伙食费,就叫他回家,团籍也被开除。回顾这段经历,周克芹说,我并没有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回乡务农而灰心丧气。而是从头开始,先后担任公社农业中学教师,大队、生产队会计,公社农技员这些不脱产的工作,一边劳动,一边工作,吃生产队的口粮。想起那段艰苦岁月,周克芹十分感慨:我亲眼看到中国农业在左倾路线干扰下曲曲折折地缓慢发展,我得以和生活在最基层的农民一道经历了历史上最困难最压抑的年代,我和大家一样被损害着,同时又怀着对共产党的坚定信念,等待着、憧憬着、探索着、成长着。这不仅使我获得作为文学工作者所需要的生活,更使我胸中拥塞着无穷无尽的感受,这些感受是说不完、写不完的。坎坷的生活道路,教给我一个做人的态度:直面人生、开拓未来。这当中包括了既要坚强挺着,又要能忍受屈辱;既要坚信未来,又要能保持清醒头脑。只有这样,创作的文学作品才能客观冷静地反映现实、指导现实。
1978年内江文友合影(前排中为周克芹)
正因为周克芹直面人生的胸怀,才使他对社会生活的理解更加深刻。他强调说,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不可分割,这是当代一切正直的中国人深深体会到的一条真理。因此,我的作品就体现了这一主线。他举例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许茂老汉的四女儿许秀云是一个多灾多难的苦命人,一度对生活丧失信心。当她不堪忍受世间不平而跳水被救起来之后,县委工作组组长颜少春亲切地对她说:“秀云啊,你要记住,我们个人的命运是跟党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的!尝过黄连苦,更知甘蔗甜。不管还会遇到什么沟沟坎坎,你们也一定会幸福的。”四姑娘扑过去紧紧抱着严少春,眼泪流在他的肩上。这一字一句,实际上是周克芹自身经历的概括。只有直面人生,把个人命运与党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才能创作出好作品,这就是周克芹的结论。
在演讲中,周克芹特别强调, 搞文学创作的人必须热爱生活、深入生活、体验生活、观察生活,才能创造出有生命力的作品,这就是周克芹的作品。他说,1958年的挫折,并没有使他动摇对党的信念、丧失生活的勇气。相反,他更加热爱生活,珍惜生活,经常深入到干部开会的会场,钻进低矮的农家茅屋里,和老妈妈、老奶奶蹲在灶台边拉家常,和老大爷坐在田埂上聊天,跟青年人一起踩水车,看妇女们吵架,看壮年的汉子们在街上卖柴,看姑娘们神色怅然地从供销社柜台前走过,如此体验生活、观察生活。活生生的现实感受,加上读书所得,周克芹思考了许多问题,有时候思想飞得很高很远。他深有感触地说:身边许许多多非常熟悉的人物,以及他们各自的命运,使我顽固地拿起笔来表现他们。1959年,即处理还乡后的第一年,我就开始在四川的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接着又陆续有作品发表,如《秀云和支书》《井台上》《李秀满》《早行人》《希望》等。蓄之既久,其发必甚。“由于长期生活的积累和深深的思考,我的创作题材愈来愈多,创作欲望愈来愈强烈”,周克芹说。在谈到创作《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情形时,他十分激动地说,当时我还在杨家公社金星大队蹲点,白天跑田坎,晚上在住房里守着一盏煤油灯写作,烟锅巴丢了一地,那些人物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可见,要写的东西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写都写不赢。作品写成时,人都瘦了一大圈。有了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观察,写出来的作品自然是有血有肉、感情丰富,而不是无病呻吟、故作姿态。谈到《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四姑娘这一艺术典型形象时,周克芹十分动情地说,我是以发自肺腑的热爱之情,噙着眼泪写四姑娘的,我把自己懂事以来的20年艰苦岁月的磨练所积累起来的感情,20余年从劳动农民——我的父母兄弟姐妹的身上感受到的美,大部倾注给了四姑娘这一艺术形象。例如,写四姑娘凄然地住进破败小屋,看着水罐里映出自己清瘦的脸、又黑又深的眼睛,想起几年漫长凄清的岁月,眼里又汪起一泡泪水时,我也泪眼模糊了;写四姑娘伴着孤灯,一字一句读八妹写来的信,当她读到“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会得到幸福的”这些句子的时候,心里一热, 血涌到脸上,她忙合上睫毛,我也热泪盈眶。写三姐误解四姐,骂四姐为啥赖在葫芦坝不走,四姑娘涌出了眼泪,“四姑娘镇定着自己,没让泪水流出来,她吞声说道:‘三姐,难为你,你像娘一样疼我…… 可我对不起你啊。我实实在在不想走,我真不愿离开这葫芦坝,真的……’”我鼻心酸楚,眼里涌出了泪水。写四姑娘想念不幸的大姐夫金东水,心疼可怜的侄女小长秀,避开老子和九妹的眼睛,为小长秀缝棉衣,一连几天夜里,都是等九姑娘熟睡以后,她才动手缝。一盏孤灯,一根针线,一边缝,一边想着长秀,想着自己,想着现在,想着未来。有多少回,无边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涂上一点美丽的颜色;有多少回,泪水模糊了眼睛针尖刺红了手指。这千针万线,针针织进了她的辛酸,织进了她的幻想,织进了她的眼泪……“我一把眼泪一句句地写着,到后来不禁抽泣起来。”由此可见,人民作家周克芹的心与人民是贴得多么地紧啊!
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剧照
故乡生活是周克芹创作的源泉。周克芹对故乡有着特殊的感情。在演讲中,他用诗一般的语言诉说对故乡的爱:某种瞬间的一瞥,或一突然的声响,便可以唤起我对过往故乡朴素生活的回忆。这些回忆,足以使身边的一切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足以摇撼我的灵魂,使我不安,躁动,想拔脚而去,远离城市的人际关系。这种情形多了,就再难以克服那种对城市生活的飘零感,绝不涉得太深,以随时抽身而远行,回到我深深眷恋着的乡土人情中去。那里一段小路、一棵老松,无不记载着历史的沧桑,那种村落和人情中埋藏着人类历史的宝藏;如果你细心地以灵魂去感受的话,你还会发现那平静朴素生活中也正培育着人类对未来的某种特别的期待。这种难以言传的期待,使我兴奋,也使我惆怅,使我想回避一切,提起笔来。这种故乡情结、人民情结,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民族命运紧紧相连的情怀,使周克芹作品始终格调高雅,充满乡土气息和时代特色而受到人民的欢迎。在谈到有人把曲解“四个现代化”所表现的迷茫感、困惑感、无家可归感这类危机意识当做人“伟大觉醒的标志”时,周克芹满怀深情地告诉大家:“我作为农民奶汁养大的中国作家,怎能离开我的乡土,离开对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命运的关注,离开对他们文化心理的探索,去表现那种‘觉醒的标志’呢?”
在两个多小时的演讲中,周克芹讲得声情并茂,深入浅出,富含哲理,与会人员听得津津有味,会场不断爆发出热烈掌声。
岁月难改赤子心,乡音句句鉴真情。虽然这次演讲已过去30多年,但周克芹关于文学创作真谛的独到见解,不仅对当时的文学青年产生了极大影响,而且对繁荣今天新时代的文学创作仍然具有积极意义。
周克芹对祖国和人民无比热爱的高尚情怀,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吴远德(四川省机关事务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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