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雄 ‖ 与沙河先生茶聚
2001年,朋友蔡大权(蔡泥人后人)听从笔者建议,选址大慈寺,组建蔡泥人工作室,笔者也常常去大慈寺看他们塑泥人。
“泥人蔡”第四代传人蔡大权(图片来源:央广网)
那时的大慈寺还没有归还佛协,是一个大杂院,院里各种生意都有:卖字画、裱字画、古玩拍卖、文房四宝、旅游产品、茶铺、麻将馆等等,热闹非凡。往访之际,笔者常常看到一些老先生在蔡泥人工作室外面的坝子里喝茶聊天,进进出出偶尔听到他们聊天的内容非常有趣。有时,忍不住也端着茶杯站在旁边听几句。笔者惊讶地发现,众人之中尤以一位蔼然长者之谈锋甚健,讲的故事非常精彩。那时我还有眼不识泰山,直到有一天,经旁边的人介绍后,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闻名已久的流沙河先生,不料在这里相遇。沙河先生有时也到泥人雕塑工作室来看看,当听说此室是“蔡泥人”蔡缉武后人开的,先生欣然说道:“我们原先就是老邻居啊!记得我小时候,我们家在会府那边,我家大门对着,就是蔡泥人的铺子,闹热得很,每天都有人找到塑像,还有外国人呢。据说蔡缉武有一个绝招,就是可以在袖子里面捏人像。”
真是有缘——笔者把蔡大权拉到大慈寺来,大权在大慈寺又遇到“老邻居”流沙河。笔者与沙河先生也是一见如故,特别摆得拢。本人收集了不少老成都的文献史料,沙河先生亦很感兴趣,每次带来的诸如清代、民国时期的成都报刊书籍之类,先生都看得特别仔细,并从中发现许多有趣的故事。一段时间后,沙河先生欢迎笔者每周二参加他们的茶聚。他们一般都在60岁以上,30多岁的我便跻身为这一群老茶客中最年轻的茶客,与他们结为忘年之交。
流沙河先生生前在大慈寺和友人侃侃而谈(彭雄 图)
沙河先生学识广博,茶聚令我受益匪浅。记得有一次,沙河先生说:“西汉扬雄这个人很有学问,他对中国古代文化最重要的贡献,就是他第一个调查了中国的方言,我至今还在使用,并有许多新的发现。比如:江淮一带把双胞胎(双双)叫‘立子’,又叫‘连子’,而有一种水果叫荔枝,为什么呢?我查了图谱,图皆画两个果子,大约荔枝结双果的吧;同样一种物品,它在关中、在山东、在辽东、在淮河流域,有不同的称谓。如果他不记载,我们就不知道当年各地的方言怎么说的。”
“扬雄是27岁那年做了这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采访各地的方言作《方言》一书。他从天子首都出来,到一个县,一个城,或一个郡国。他带着一个木铎,这是官方发给他的,放在车子的顶上。他每到一个人口聚集的村庄。便从身上摸出两样东西:一张油布(桐油涂过的布),一支粉笔(石膏粉笔),召集全村百姓,他指着某样物品便发问:‘这东西你们叫它什么?’乡人答叫什么什么,他便用粉笔在油布上记下来,等这张油布记满了,他便将它折起,放好,又拿出第二张、第三张油布。回到住处将内容过录到竹简上,那些油布便被擦干净,又可以继续使用。同样一个物件,东南西北,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这便是各地的方言。扬雄便将它们全记了下来。你说他有多了不起。他这一路,都靠那只官方发给他的铃铛。”
流沙河书房留影(吴献 供图,图片来源:川报观察)
又一次,聊到流沙河先生为谷建芬女士写了一首歌词叫《云淡天高》。据说谷女士谱上曲,并在她的音乐会上演唱,她的许多学生如毛阿敏、那英、孙楠等也一起唱的。
流沙河先生答:“是的,那首歌是成都石润生找到我,其实我没有见过谷建芬,她委托我写一首诗,再由她谱上曲,好像是她的学生给她贺寿的晚会上演唱。歌词是这样的:
风也过,雨也过,风风雨雨都留给历史的漩涡;
悲也过,喜也过,悲悲欢欢都沉入记忆的长河。
看窗外灿灿秋光,一片成熟的晴和。
云淡天高,云淡天高,万山枫叶红似火。
好也过,歹也过,好好歹歹都属于他人的评说。
看天外缓缓飞翔,一群自由的仙鹤。
云淡天高,云淡天高,万山枫叶红似火。”
沙河先生感叹道:“我认为世间一切,转眼云烟,一切都成为历史、过去,什么都带不走。所有人都是输家,只有时间是唯一赢家,这确实让人很伤感。”
记得2010年9月6日,大慈寺茶聚,李维毅先生说:“今年先生虚岁满八十,我们大伙儿想给您搞个生日活动。”流沙河先生忙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按宋儒的观念:母难之期,安可大庆?”一旁孙梦渔先生笑道:“沙河兄方巾气太重了啊。”方巾者,宋儒也。
流沙河在讲座中(图片来源:教育导报)
流沙河先生答道:“我在16岁以前,每逢生日,妈妈都给我煮个鸡蛋。还要叮嘱一句:‘你又大一岁啦,要听话啦!’自从16岁离开家后,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做过生日,我可不想破坏了。我生于十月初二,阳历的11月11日,现在的说法是‘光棍节’。开始,我妈一直把我的生日弄错,认为我是十月初一那天生的,十月初一是牛王菩萨的生日,加上我小时候不听话,我妈常说我‘牛性子’,不听大人话,虽然我胆小、不很调皮,但在她眼里,我还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60岁后,有一天,我妈突然对我说:‘你的生日要改一下,我记得生你时已过了12点,过了12点就应该算第二天的凌晨。’旧时农村里的人,把凌晨一点说成‘昨天半夜’,只有当天微亮,鸡打鸣,到了辰时,才算第二天,那不对。我母亲1992年去世,活了84岁。”
流沙河先生在讲座中(方正 摄,图片来源:腾讯文化)
开始笔者完全作为一个小听众、小“收音机”,光听沙河老先生天南地北玄摆龙门阵,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慢慢觉得老先生所摆蜀都掌故、人物、风俗、历史皆很有意思,摆了便了,未免可惜。笔者相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回家便凭记忆梳理记录下来。珠集寸累,12年来,砚田不涸,笔耕不辍,亦可观也。笔者意在分享沙河先生与众耆宿,昔日于蜀都人士风土之深味精解,雪泥鸿爪,咳唾珠玉,不至于随风流散。
流沙河应邀给《中国青年报》的读者题字(王鑫昕 摄,图片来源:腾讯网)
笔者觉得沙河先生经历了太多人生沧桑,可谓百炼千锤、阅人无数、阅世深广、百毒不侵、百无禁忌。俗话说“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张纸。”说真的,在沙河先生那里,笔者学到不少书本里没有的真知识,他犹如一盏灵智闪耀的灯烛,照亮了笔者漫长修远的人生旅途;在他那里,笔者体会到太多的仁慈、善良、智慧和宽容,见证了从历史与岁月深处涌现不息的人性光芒。
流沙河书法(图片来源:漫成都)
10多年来,成都大慈寺茶馆每周二上午茶聚,风雨不辍,殊为难得。这里既是笔者和老友们经常休闲、以茶会友之地,也是笔者沾溉良教的民间大学堂。
11月23日,惊闻沙河先生仙逝,正所谓:茶烟未歇,而曲终人散,风朝雨夕,令人不胜今夕之感,以至长怀故人之思。
来源:《成都日报》(2019年11月25日第12版)
作者:彭 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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