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在犀浦
抗战初期,世界文化名人张大千在北平被日本人掌控后,冒着生命危险逃出,“间关还蜀”。十月底辗转由重庆抵达成都,从民国二十八年(1839)冬,至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底,大千全家一二十口人在成都借居近十年。在郫县犀浦的钟家大院居住的时间相对较长一些,这里环境安静,大千在此创作的不少书画精品,都是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他还留下很多鲜为人知的轶事,最值得一提的是伴随他后半生的贤内助徐雯波女士就是在钟家大院结识的。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传世名人居住的地方由于多种原因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即将湮没。
钟家大院
钟家大院位于郫县犀浦太和场蔡家碾,钟家自清嘉庆年间便世代居住在此。其院落宽大,约八亩,大门朝南,门口一对青石狮子,寓意“保平安,招财运”。二十余间房屋都是小青瓦盖的,木质斗榫,竹篾泥墙,石灰敷面,屋宇雕梁画栋,后花园内栽植花木果树,优雅舒适,是典型的川西四合庭院。
院主钟开俊,字雨秋,清光绪八年(1882)生,四川高等学堂优等毕业生。继承其父钟炳江(字应舒,一字静安)遗留下来的产业,因其年老,让长子持勋管理。由于管理不善,粮食欠收,有时还与邻里发生口角,因此,雨秋令次子持节代之。
钟持节字汉武,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从西藏边政学校毕业后,任西康省委员。又考入成都中央军校,毕业后任步兵中校军衔。有才智,为人豁达。夫人蒲氏名潄玉,出生于成都市烟袋巷。自嫁到钟家,贤惠能干,敬奉公婆如一日,并将两个儿女抚养成人,男叫家华、女叫家英。持节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卒,年仅三十三岁。大院又由雨秋掌管。
由青城迁沱水
张大千抗战期间为躲避日机轰炸、骚扰,从成都迁至一百多华里的灌县青城山上清宫。彭椿仙道长以及道士们都对大千及家人客客气气,道长还安排道徒帮大千做杂事。大千先生为此很感激,先后在宫观内的名胜处创作了《麻姑池》《鸳鸯井》《张三丰》《麻姑祝寿》等书画碑刻。
为方便创作书画,并常与成都的朋友会聚,大千拟在成都至青城山之间寻觅一处幽静宽敞的庭院。曾听忘年交林山腴先生说起,太和场有一家大院,院主人钟开俊是山腴妻弟钟开裳从兄,因此开俊、开裳与林先生是郎舅关系。
正巧林先生差人捎来信,请他一叙。大千高兴万分,赓即下山来到临风桥与林先生把酒言欢,在座的有四川都督尹昌衡。张大千提及再觅良居之意,尹昌衡当即推荐钟家大院。大千便请林、尹二位先生帮忙引荐。三人来到大院言明此事,钟雨秋即刻答应,令家佣将东厢房多间打扫干净,待大千入住。此后大千在此居住多年,创作了不少书画精品。
以画换草鞋
一个酷暑天,张大千身着漂白布短衫,穿一双青布鞋,汗流浃背地从城里回来,因为脚板发热还把袜子脱了。路过邻里王家,看见王幺姑坐在门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打草鞋,问道:“你能为我打一双草鞋吗?”王幺姑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要你一张画!”大千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聪明伶俐又可爱的姑娘的要求,起身到家里搬来画具坐在王幺姑面前,两三分钟就勾勒出她打草鞋的神态。邻居男女老少闻讯前来围观,都被大千先生画的栩栩如生的“王姑娘”惊呆。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嘴里含着叶子烟棒说道:“眼睛画的水汪汪的,好乖哟!”另一个瘪嘴老太婆,弯着腰,眯起眼睛看了这幅画笑道:“哎呀呀,幺姑(儿)是个下凡的仙女!”大千先生把这幅画送给了王姑娘。第二天,姑娘把一双用料考究、精工编织的线耳子草鞋送来,大千对这双草鞋十分满意,对朋友笑道:“从前羲之以书换白鹅,如今张某以画换草鞋。”
张大千初识徐雯波
林先生、尹昌衡引荐大千到犀浦钟家大院。那一天,四人见面相互寒暄后,钟雨秋令其仆人献茶。一个瓜子脸、面目清秀、身材瘦削、头扎小辫的小女子恭敬端上茶来,然后侍立一旁。她表情羞涩,低着头不言语。大千向主人探问,得知其姓徐名鸿斌,年仅十一二岁,是钟雨秋妻氏的远房亲戚,小名窝窝。原住成都烟袋巷91号,父徐伯皋做小生意维持生活,母蒲氏料理家务,生子女四个,长子徐鸿道十八岁,皮鞋铺学皮匠,次子徐鸿德十四岁,为近邻挑水、做杂务,长女徐鸿秋十六岁,四川省医院实习护士,次女徐鸿斌,年幼读小学。徐家日子勉强生活,由于父母体弱多病,将生意交给长子徐鸿道看守。然其沾染鸦片不能自拔,常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偷去当卖,其父母痛责之下反变本加厉,还将做生意的铺面拿去抵债。因此家庭败落,父母为此气绝,丢下年仅十一岁的徐鸿斌无人看管,实在无法生存。其外婆裴氏晋卿见她可怜,常带她访亲戚,“吃转转会”度日。抗日战争爆发,日本飞机轰炸成都,人人自危,外婆带她来到钟家大院,哀求钟家收留,钟雨秋妻子蒲漱玉与徐鸿斌的母亲是姊妹,便收留了鸿斌当丫头。
大千是个“慈悲心”,见其可怜意欲收为义女,与主人相商,钟某即刻答应。鸿斌便随张大千去了青城山。鸿斌到张家后,虽然得到了温饱,却寡言少语,缩手缩脚。经张大千大夫人曾正蓉、三夫人杨婉君安抚,才慢慢放下心来,稚嫩的脸上露出笑容。逐渐带领张家儿女玩耍,主动承担家务、杂事,不嫌脏不嫌累。张先生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此女吃苦耐劳,做事利索,伶俐聪明,便让她与其子女同去青城石笋峰小学校读书学文化。又经大千的大夫人曾正蓉耐心调教,几年过去,张大千的朋友来访,见鸿斌已是黄花闺女,举止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对大千开玩笑说:“你今后有新人伺候啰!”这句话却把张先生点醒了,暗想,这个女子将来定是可靠的有用之人。
民国三十四年(1945),日本投降后,张大千携徐鸿斌去北京、上海等地一游,让她见世面长知识,接触新事物。大千先生一方面会会在京沪多年不见的朋友和举办画展;另一方面为鸿斌天生唇裂予以修补、洁齿及美容,还带她去上海李秋君鸥香馆中学礼仪。秋君认她为干妹妹,并送她首饰和化妆品,临别时双双拥抱不忍离去,秋君要求鸿斌今后伺候好大千。20世纪40年代末,大千正式纳鸿斌为第四房,更名为雯波。
他们的结婚仪式在成都桂王桥西街贲园府举行,因时局混乱,不敢张扬。婚前雯波已是孕期,后产下一女,取名心碧,可惜不久夭折;翌年,又生下一个孩子取名心建。民国三十八年十月十七日(1949年12月6日),成都解放前夕,大千、雯波夫妇乘飞机离开成都去台湾。当时心建仅七个多月,由于诸多不便,未能带走,慌忙将其托付给与张大千裱画的技师刘绍侯,请他找曾为张家作佣刚生产不久的王姓年轻女子哺乳。次年绍侯将其交与曾正蓉抚养,直到成人。
古太和场
大千先生让其家眷及学生、装裱工等二十余口都住在钟家大院。这里离太和场街上仅两华里,步行五六分钟就到场口。分上、下场。上场不大,仅一华里,有大大小小商铺七八十家,饭馆、茶馆、栈房、锡匠铺、铁匠铺、鞋匠铺、杂货铺、水烟铺、纸火铺、酱油作坊、榨油作坊等等应有尽有,每逢一四七赶场更加热闹。场上有太和场中心小学,大千几个子女皆在这个学校读书,张大千的六侄比德曾在该校任教。据住在太和场至今九十多岁的老街坊讲,张大千居住在钟家大院时,常经过坚永桥沿河边再穿大水巷子进入场上喝早茶。这条街虽不长,铺面却一间紧接一间,为预防火灾,有三个通往沱水河边便于取水的防火通道叫“水巷子”,大水巷子在两个小水巷子中间,为防范偷盗,水巷子都有竹木搭建的栅栏,每天寅时开栅,酉时关栅,大水巷子栅栏上面有楼,供一个弯腰驼背的打更匠歇息。清明之际这里市井繁荣,尤其是逢场天非常热闹,赶场的川流不息,来往客商不少,背包拿伞的、坐鸡公车的、抬轿子的以及来往行人都习惯走较宽敞的大水巷子。较远的客商来做生意的多歇宿在场上的几家栈房,其中一个栈房由一名姓范的寡妇继承掌管,生意红火,门口悬挂一个木制纸糊灯笼,上面写着“鸡鸣早看天 夜晚先投宿”栈房常用语。上场的三圣宫、下场的观音阁两处有五六棵需要五六个人手拉手才能环抱的大黄桷树,至今已是三百多年的树龄,可证明这个场历史悠久。三圣宫、观音阁有许多虔诚居士烧香膜拜、求神保佑,两处坝坝都宽敞,逢场天除测字算命、卜卦抽签外,还有摆摊卖酸辣凉粉、担担面、糖油果子、三大炮等小吃的;不少卖狗皮膏药的、耍把戏的都在“扯谎霸”围圈圈“扯把子”,热闹非凡。场上茶铺有好多家,最大的一家叫“忙中乐”茶馆,摆设十来张茶桌。张大千是这里的常客,一是会会朋友,二是听听从码头上岸到茶馆喝茶的外州县客商带来的外界消息。
张先生在这有些日子,所以这里的人都认识他,并受到当地乡民们的尊重,称他“八老师”。因此他对太和场有很深的感情,在借居时创作了不少作品,在书画中所题“沱水村居”即是这里。一天,大千刚到茶铺门口,里面七嘴八舌传来“八老师的茶钱我给了!”“张先生请里边坐!”,入座不久,住在这场上的副乡长张正修也来喝早茶,他是张大千的拜把兄弟。大家都亲近地围绕在他二人的茶桌边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摆龙门阵,说太和场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忽然一个茶客冒了一句:“历史倒悠久,应该立一块太和场牌子噻!”大家都愣住了,一个老街坊说:“我们的门牌都是纸片儿写的。”在座的都点了点头,另一个向张副乡长建议,“场口上该挂块牌子嘛!”乡长立刻站起来大声道:“好!那就请我的八哥法书啰。”张大千二话没说,回到钟家大院榜书“古太和场”四个大字,于是乡长请来匠人打制木匾,刷漆贴金后悬于场口。升匾这一天正是逢场的日子,锣鼓叮咚,鞭炮轰鸣,同时观音阁、三圣庙两处开庙会,邀来戏班子演坝坝戏,周边的乡民都纷纷赶来凑热闹。乡绅们特在场上摆设“九大碗”答谢大千先生。从此太和场增添了一道风景线,来往客商经过此门时都仰首观望,肃然起敬。可惜,黑漆金字匾被毁于20世纪60年代前。
大千豆瓣鲶鱼
抗战期间,四川省立戏剧音乐专科学校转移到郫县犀浦新民场吉祥寺。一天,校长熊佛西派学生去太和场接张大千到三合居饭馆吃豆瓣鲶鱼。这家饭馆老板姓吴,以红烧豆瓣鲶鱼闻名川西。一些路过的商贾、望族,大多在犀浦停一下,专门去这家馆子吃红烧豆瓣鲶鱼。张大千在三合居吃完这顿饭,认为烧鱼佐料,特别是辣豆瓣下锅的时间还欠缺“火候”。几天后,一个老汉在沱水江边扳罾,网了一条六斤重的大鲶鱼在市集上出卖,大千知道后赶快叫伙夫买了回来,另叫一学生去郭茂杰酱园铺买回陈年老窖豆瓣及其他佐料,令家厨把鱼开肠剖肚宰成约一寸见方大小的块,然后再濡芡备用。他拴起围腰正在灶房忙于制作烧鲶鱼的佐料时,林山腴邀约严谷声、杨孝慈、熊佛西等几个老朋友来拜访。张先生拱手相迎笑道:“来得巧!”大家看见拴的围腰,又听了这句话都判断今天晌午有“名堂”,杨孝慈问:“弄啥子好吃的?”周企何:“哈哈!看来今天脚板是洗干净了的。”大千笑而不答,请客人安坐,命夫人拿烟倒茶。自己进了灶房令伙计在灶里面架上青杠柴把火烧得熊熊的,然后把锅里菜油煎熟到一定火候时,再加两坨刚买回来的生板油同煎,再撒进一把汉源花椒及香葱头子、生姜、大蒜等,待到锅里冒青烟时,把那些油中的杂物取出,然后将陈年豆瓣下锅,煎到油与豆瓣混成一体时,再将备用的鱼坨坨放入锅里,翻了几铲后,大千将自己秘制的佐料放入锅内,鲶鱼烧焖到一定时候勾芡起锅舀入盘里,再撒一把香葱、香菜,这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豆瓣鲶鱼端了出来请诸公品尝。一直膳食清淡的张大千三夫人杨婉君吃得头上汗水直冒,拿花手绢搽了又搽,用四川方言笑着说:“安逸惨了!”在座的哈哈大笑,熊佛西认为与馆子的相比更胜一筹,在座的连连点头,都推举大文豪林山腴将这道菜命名,山腴翁摇头晃脑地笑着说:“大千豆瓣鲶鱼!”
“裱褙匠”刘绍侯
张大千从北平请来的装裱技师刘绍侯,他的装裱技艺超群,是行业翘楚。一幅画题款位置欠妥,他能将原来的题款移到最佳位置,连行家都看不出来,这个绝活叫“移山倒海”。他能把破裂不堪的绢本按经纬补织得丝丝入扣,让那些“挑漏眼”的鉴赏者钦佩不已。张大千在太和场借居时,将刘师傅安排住在裱画室的厢房内。刘师傅喜欢喝“跟斗酒”,大千常差人到泸州、宜宾买几罐酒回来供他慢慢唱。在太和场的人都仅知道他是“裱褙匠”而已,谁知他有一套深藏不露的武功。他每天起得很早,天色微微亮就在庭前“操扁挂”(武术),拳脚利索,时而耍棍棒,时而举石锁,别看他很瘦,摔翻三五个人不在话下。张大千三姨太杨婉君是在北京唱京韵大鼓的,自从被收为姬人后偶尔在大风堂哼几句。有一次太和场赶庙会,来了一个戏班子在观音阁内唱戏,三姨太由钟家英小妹陪同去看坝坝戏,遭受几个歹人欺辱。刘师傅闻讯连忙跑去,见几个二流子把三姨太紧紧围住,说她很“摩登”,想对其动手脚,刘师傅厉声将其吼止住。一个莽夫见刘师傅矮小,没看上眼,准备上前动手,刘再三警告却不听,被揪出人群一顿暴打。那汉子跪在地上求饶,其余慌忙逃窜。此后,太和场不管是赶场或是开庙会,那些偷摸扒窃的“下三烂”都收了手躲得远远的,太和场恢复了原来的淳朴民风,社会秩序有所改观,乡民一致夸奖张大千的“裱褙匠”了不起。
(作者:杨诗云,原载《巴蜀史志》2018年第1期,总第2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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