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四川•名家眼中的四川风光】赵丽宏 ‖ 望江楼畔觅诗魂
编者按:“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蜀山攒黛留晴雪,簝笋蕨芽萦九折”……古往今来,文学家、艺术家以不同的艺术手法讲述自己心中的天府之国,为大好山川造像;而文化,也让这方沃土充盈着灵魂,吸引八方来客。文化名家眼中的天府美景有着怎样的风情?《四川日报》天府周末特别策划了“名家眼中的四川风光”,精选了文学名篇、著名画作及摄影作品中的四川风光,以名家视角聚焦四川风光,以人文方式呈现文旅魅力,敬请垂注。
三十多年前来成都,到过望江楼。那时来望江楼,就是为了寻访女诗人薛涛的足迹,来凭吊一个一千多年前的美丽诗魂。薛涛是唐代女诗人中成就最高,存诗最多,生活经历也最丰富的一位。因为她特殊的身世和经历,古今文人中,有人尊称她为“女校书”“女才子”,也有人称她为“文妖”。她的诗却千百年来在民间流传,伴随着她的凄美动人的故事。她的名字,和成都这座千年古城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了一起,她是成都的精灵,是成都的魂魄,是成都兴衰荣辱的见证,她游荡在历史的梦魂里,也长生在现实的喧嚷中。薛涛作为诗人的成就和影响,也许无法和草堂中的诗圣杜甫相提并论,然而一个社会下层的女子,以自己的智慧、才华和勇气,以自己独创一格的气派,让后来者衷心钦敬。在中国古代的女诗人中,除了李清照,没有人能和薛涛比肩。
望江楼公园
如今,望江楼畔,锦江清流依然,崇丽阁,薛涛井,薛涛墓,景象如昔。望江楼公园里多了薛涛纪念馆,多了几尊用汉白玉雕的薛涛像,现代雕塑家想象中的薛涛,表情沉静,姿态优雅,伫立在修竹丛中,凝望着络绎不绝的访客,想着她永远也无法被人破解的心事。在望江楼畔徜徉遐想,我试图再一次寻找她留在这里的足迹。
望江楼
望江楼公园中,薛涛井是最引人注目的景点之一。
薛涛井
薛涛井名气很大,因为相传这是薛涛用来取水制笺的所在。不过年代久远,薛涛当年是否用过此井,无法考证,来这里的人,相信这就是薛涛用过的井。
成都望江公园内薛涛像
薛涛井地处望江楼古建筑群的中心。宽阔的井台前,古木蓊郁,宽阔的井台为莲花台座,地面石板呈圆形辐射状排列,正中为井眼,八角形石井栏高出地面尺余,井口覆一块圆形莲花状石井盖,使人看不见井底波澜。井边有两棵大树,树干挺拔,绿荫婆娑,似为女贞,看起来树龄不长,并非古树,是近人所栽,午后的斜阳正透过两棵大树的浓荫,将斑驳迷离的光点洒落在井台上。井台背后,是一堵画梁斗拱的朱墙牌坊,牌坊中嵌三块石碑,中间为一块红砂石大碑,碑刻“薛涛井”三个楷书大字,字体端庄丰润,很有风骨,落款是:“康熙甲辰三月立”,那是公元1664年,距今三百多年了。这三个大字的书写者,是当时的成都知府冀应熊。牌坊两边嵌着两块诗碑,左边碑上刻着清人周厚辕书写的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右边碑刻周厚辕的一首七绝:“万玉珊珊凤尾书,枳花篱近野人居。井阑月坠飘梧影,素发飘飘雪色如。”
薛涛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成都府志》有记载:“薛涛井,旧名玉女津,在锦江南岸,水极清,石栏周环。为蜀蕃制笺处,有堂室数楹,令卒守之。每年定期命匠制纸,因为上进表疏。本朝知府冀应熊书薛涛井三字刻石。”冀应熊是一位重史尊文的官吏,他到成都当知府后,曾修缮杜甫草堂,重修汉昭烈皇帝惠陵,并题写“汉昭烈之陵”。他为薛涛墓题字并刻石立碑,使这里成为人们寻访诗魂故迹的重要景点。题写薛涛井诗碑的周厚辕,是清乾隆时期的文人,距冀应熊题写“薛涛井”,已经一百多年。
成都望江公园内薛涛井
再往前推千百年,这里是什么模样,是否有这样的井,无人能知。明人王珙有七绝《薛涛井》:“锦笺新样出名娃,绕郭芙蓉漾粉沙。犹有一澄香积水,漂红深浅似桃花。”王珙写这首诗时,冀应熊还没有为薛涛井题字立碑,既以薛涛井为诗题,当时人们一定已称此井为薛涛井了。清代的诗人曾经留下过一些吟咏薛涛井的诗,那是井边有了碑石之后了。胡延,有七律《薛涛井》:“惆怅枇杷白板门,当年桃李不成村。美人黄土今千载,古渡青莎径一痕。江水有情仍潋滟,井泉不语自清漫。名笺染就春无痕,何必重招倩女魂。”葛峻起有七绝《薛涛井》:“十样锦笺别样新,风流遗迹几经春。只今石,埋荒草,漫向江头吊美人。”张问陶有五律《游薛涛井》:“风竹缘江冷,残碑卧晚晴。秋花才女泪,春梦锦官城。古井澄千尺,名笺艳一生。烹茶谈佚事,宛转辘轳声。”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到数百年间薛涛井边发生的变化,人间荣辱兴衰的交替,也在井边发生。晚清时,这里已是一派荒凉景象,石栏颓废,残碑倒卧,荒草丛生。在凋敝的废墟中,人们只能在诗文和传说中想象薛涛如何取水制笺,创造出有声有色的绝代风华。
薛涛吟诗图,赵蕴玉作
薛涛井畔凋敝荒凉的景象,只能在古诗中寻觅了。现在,这里成了望江楼公园的一个中心。站在薛涛井边,可以环望周围的崇丽阁、濯锦楼、吟诗楼、浣笺亭、清婉室、五云仙馆……这些建筑,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竞相显示自己的曼妙美色,组合成一幅彩色长卷,在视野中起伏叠合。眼前的这幅彩色长卷,很自然地使我联想起薛涛笺。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思古之幽情,那一定和薛涛笺有关。薛涛井,是和薛涛笺连在一起的,“古井澄千尺,名笺艳一生”,有井中清泉,才有精美笺纸诞生。唐代的成都,造纸业很发达,城西浣花溪流畔有很多造纸作坊,益州黄白麻纸,是当时质地优良的上好纸张。这里也盛产精美的蜀笺,色彩缤纷,样式繁多。诗人韦庄有《乞彩笺歌》,生动地描述了当时制笺的盛况:“浣花溪上如花落,绿暗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不使红霓段段飞,一时驱上丹霞壁。蜀客才多染不供,卓文醉后开无力。孔雀衔来向日飞,翩翩压折黄金翼。我有歌诗一千首,磨砻山岳罗星斗。开卷长疑雷电惊,挥毫只怕龙蛇走。班班布在时人口,满袖松花都未有。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薛涛昨夜梦中来,殷勤劝向君边觅。”
薛涛纪念馆
韦庄的诗,结尾梦见薛涛,引出了当时最负盛名的薛涛笺。薛涛不仅是诗人,也是艺术的独创者,她制作笺纸,起初也许只是自己使用,但这种融诗、书、画于一纸的彩笺,让很多人爱不释手。用薛涛笺写信录诗,渐渐成为当时文人的时尚。薛涛笺的名声,不仅在成都如日中天,还传到了首都长安,长安的文人,也能以得到薛涛笺,使用薛涛笺为风雅之事。薛涛笺曾经是文人雅士争相追寻的风雅之物,在薛涛笺上题诗作画,曾经是当时文人的时尚。
关于薛涛笺的文字,自唐以来,流传甚多。
李商隐的七律《送崔珏往西川》,写到了薛涛笺:“年少因何有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从古擅风流。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崔道融有七绝《谢朱常侍寄题剡纸》:“百幅轻明雪未融,薛家凡纸漫深红。不应点染闲言语,留记将军盖世功。”元代诗人袁桷曾以《薛涛笺》为题写诗:“蜀王宫殿雪初消,银管填青点点描。可是青山留不住,子规声断促归朝。十样鸾笺起薛涛,黄荃禽鸟赵昌桃。浣花旧事何人记,万劫春风磷火高。”元代女诗人张玉娘的《锦花笺》,写的也是薛涛笺:“薛涛诗思饶春色,十样鸾笺五彩夸。香染桃英清入观,影翩藤角眩生花。涓涓锦水涵秋叶,冉冉剡波漾晚霞。却笑回文苏氏子,工夫空自度韶华。”
现代书法家沈尹默,也曾写过一首和薛涛笺有关的七绝:“谁信千年百乱离,锦城丝管古今宜。薛涛笺纸桃花色,乞取明灯照写诗。”沈尹默写这首诗,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当时,他居留成都,国土沦丧和家人离散的惨痛现实,让他心思不宁。然而战乱时期的成都,人们仍然保存着传统的雅兴,沈尹默是看到了精美的薛涛笺,才引发了诗兴。这首诗,也许曾被他抄写在薛涛笺上,不知是否还在世间流传。
真正的“薛涛笺”究竟何等模样,今人已难知晓。当年,用“薛涛笺”书写诗文,是文人的时尚。以现代的说法,薛涛是当年“引领时尚”的女明星。薛涛的诗,广为传诵的不多,但“薛涛笺”却一直流传至今。有人在一副对联中列数古人绝艺:“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笔、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薛涛的名字,赫然与屈原、杜甫、王维、司马迁、王羲之等人并列,这也是这位女诗人的荣耀了。
(本文节选自《望江楼畔觅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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