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夏布小镇

体味非遗之韵

杨光英

千丝万缕理成行,排线刷浆露异香。漂染罗纹工艺巧,三江夏布数荣昌。

——荣昌民谣

一

我老家四川泸县方洞镇,位于泸县、荣昌和隆昌三县交界处,距荣昌五福乡、安富镇很近。我家很多亲戚都在荣昌城,我对荣昌较熟悉。

荣昌,位于重庆西部。据史料记载,公元758年,荣昌便是唐朝昌州府的州治所在地,雅称棠城,有“海棠香国”的美誉。它是湖广填四川的重要聚集地,被誉为“客家文化的活化石”。这里拥有荣昌陶、荣昌折扇、荣昌夏布三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是世界级优良猪种“荣昌猪”的原产地。

蛇年春节,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家住荣昌的二妹引导下,我们六姊妹游了中国夏布小镇。

夏布小镇是2016年打造的“非遗文旅景区”,坐落于荣昌濑溪河与荣峰河交汇的昌州街道,占地100余亩,主体建筑由24栋仿明清风貌四合院落组成。青瓦古院,步道横纵,院外小吃遍布。走进夏布小镇,初春的阳光,洒在小镇房上街前,照射进小巷两旁各家店铺的橱窗里,让人迫不及待走进一睹夏布的风采。

首先参观夏布博物馆。整个博物馆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夏布织造技艺为主旋律,在注重对传统文化遗产的保护、展示、科普的同时,更致力于向人们介绍荣昌夏布的历史文化。博物馆一楼主要展示夏布的制作工艺及相关工具、文化,二楼分夏布历史、夏布技艺和夏布产业三部分,讲述夏布从远古时期至今的发展沿革,三楼是夏布产业未来展望厅。

夏布博物馆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诗经》开启了千年夏布的渊源。荣昌夏布拥有悠久的历史,汉代称夏布为“蜀布”。唐朝时期,称“筒布”“斑布”,洁白细腻、光洁度高的夏布,被当作贡品。从宋朝开始,中国各地夏布的织造技艺日渐成熟。明末清初,湖广移民将苎麻种植和夏布纺织技术带到荣昌盘龙镇,开启了荣昌“夏布之乡”的历史。

夏布,其实就是一种麻质织布,又分为细布、粗布、罗纹布三大类别,布匹纹路细密平整,色泽莹洁润滑,坚韧耐用。而且,由于麻质轻薄,穿后易洗易干,烫后有棱有角,显得古朴雅致,美观大方,所以历朝历代都深受人们喜爱。

漫步馆内,有种麻、漂白、撕片、卷缕、捻纱、编织等图文,还有近些年探寻出的夏布艺术再造的新产品,如夏布帽子、胸针、伞、车垫、时装等。如今的夏布产品已成功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从服饰到装饰品,还以自主品牌活跃在时装周等舞台上,走在了时尚的前沿。

展厅介绍,荣昌夏布清代以前主要用作朝廷贡品,直到康熙后期,才形成商品生产,并远销海内外,尤其是朝鲜、日本、南洋等地,成为我国有名的特产。但是,荣昌夏布作为纯手工艺产品,后来受到大量洋纱和人造丝的挤压,到后来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国际市场销路也大大受阻,失去了市场竞争力,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出。改革开放后,国外一些高档品牌发现手工的夏布有着许多机器纱布无法替代的优点,市场上夏布的需求量大增,于是荣昌许多织布老艺人又重新开始传授技艺,使得濒临失传的传统工艺枯木逢春,得以继续传承与发扬。

二

看着这些熟悉的绩麻、织布场景,想起母亲种苎麻、祖母教我绩麻的往事,几姊妹聊起了过去。

夏布,又叫麻布,所用原料是苎麻。苎麻号称“中国草”,有“天然纤维之王”的称誉,它与丝、葛都是中国最早的原生织物主要材料。春天种下后,一年可收割三次。

苎麻

我曾跟母亲学打麻。“打麻”,也叫剥麻,就是将成熟的苎麻砍下,去掉叶子,把麻秆浸泡在门前清澈的小溪里。一周左右,清除麻骨及麻匹表面的杂质,保留柔软的鲜麻。然后挂麻,母亲站在马灯前,系着长长的围裙,左手捏着麻,右手大拇指套着用来打麻的铁叉子手指套(当地叫麻蹬),用力抽拉,完成挂麻,晒一两天即成麻块。

母亲用干麻搓麻绳为全家做布鞋,除小的两个妹妹,我们都会帮母亲搓麻绳、打鞋底。祖母绩的麻线,一是自己织布,二是拿去卖。

麻块要成为织麻布的麻线,还需要绩纱。绩纱时将苎麻撕开成片,卷成一小团,放入清水泡一会儿,再用手指撕成一根根细丝,并捻接成细小麻纱线,放麻篮里,接头(捻接)是最难的。积累到一定高度,用几颗鹅卵石压着篮里的麻纱,绕成麻芋子或麻团子,然后拿去卖。祖母绩的麻线粗细均匀,挽的麻团蓬松好看又不垮,很受商家欢迎。常有邻居大婶提着麻篮来找祖母:“杨大娘,我挽的麻团死结结的,你帮我挽几层在外面。”祖母接过麻团,很快就把原来的麻团打扮得漂亮了。

干麻和麻团、麻芋

我七岁那年,祖母手把手教我绩麻,开始,祖母帮我出本钱买麻,绩麻线卖的钱我要。第一次是我陪祖母到三公里外的荣昌五福街卖的。我提着马灯走在前面,祖母背着装麻团的背篼、拿着打狗棍在后面,走拢卖麻线的地方,天还没亮。我第一次得到了六角钱,祖母表扬我:“我孙女能干,七岁就能挣钱了!”我买了一张花手绢,其余的钱给祖母又买麻。我跟着祖母绩了六七年的麻,陪她到过荣昌的清江场、安富镇和隆昌的李市镇卖麻纱。

20世纪80年代初,我刚工作不久,一天,祖母到雨坛镇上赶场,找到我上课的教室,在窗口那里喊我:“小英,幺闺儿,我卖了麻线给你买了两个包子,还是滚(热)的,快出来吃了!”学生们都笑嘻嘻地看着,我红着脸走出教室接过来放办公室……

手工织布的工艺较为复杂,即便是男耕女织的时代,也不是所有妇女都是织布能手,很多重要工序都要请能手来帮忙。

织布前,有几道工序,有时母亲帮忙,有时我给祖母打下手。给麻线上浆,趁着天晴把粳米浆熬成浆糊,刷在麻线上。上浆之后比较光滑,经过阳光短暂的晾晒,细麻线干后变硬,顺直了并且不会断裂。

牵线是织布的第一道工序,要将经纱按自己所要的幅宽牵好,分配线团,牵杼入筘。要一根一根“丝丝入扣”,需两人以上非常细致耐心协作完成。祖母端坐在织布机一端的布柱前,双脚踏板上下交替,带动两组经线上下交错,中间用梭子穿入纬线,并用木梳打紧,经纬线交织,织成麻布。织布机上晃动着煤油灯,就着微弱的灯光,祖母双手翻飞,穿梭往复,娴熟地编织着,阁楼上的老鼠在赛跑。有时我做完作业,听着机杼声,透过墙上的帘子,望着满天的星星发呆。

最后扎染。白色家织布清水漂洗后,晒干,用细细的麻线,根据花色需要,在白色家织布上一小块一小块扎紧。将扎好的家织布放入配置好染料的染缸里,用棍子不断搅拌,让每一个线头都浸透,再浸泡几小时后捞出,到村边小河冲洗。一直冲到看不见明显的染布水的颜色,铺开在竹竿上,自然晾干。解开之前捆在家织布上的麻线,一朵朵白色的花便均匀地开在已经染成蓝色的家织布上。

祖母还会缝衣服。家织布做成的被子,冬天暖和,但是厚重。每次洗被子,祖母都要用米汤浸泡,给家织布上浆。怪不得祖母盖的被子几十年不烂。祖母用自己编的麻布,给三个堂姐做成蚊帐当陪嫁,还给两家的大人小孩做衣服,没有缝纫机,全手工缝制。装谷子的麻布口袋,谷子不会粘在布袋上,布袋也不会吸水,轻便耐用。用麻布染成青色或蓝色制成的衣裤,凉爽,容易吸汗,但粗糙,容易摩擦伤及皮肤,有歇后语“麻布洗脸——粗(初)相会。”老人过世,儿孙要披麻戴孝,穿戴的就是麻布制成的麻衣。祖母六十岁那年,用麻布为自己缝了一套青色寿衣,为后人准备了孝衣和二十几条孝帕布,还让弟弟包起孝帕给她看。

现在,麻布织和染的方法更多更先进了,布也更精细了!

祖父去世得早,祖母会很多女红,也会想法赚钱。穿越了时空,仿佛看到小脚祖母,穿一件麻布织成的长衣,或绩麻织布,或弯腰拾麦穗,或打草鞋,或依窗而坐,嘴里嚯嚯吸着水烟,暖暖的阳光下,清浅年月里,轻摇一把蒲扇,悠闲淡静。

家里有一架机头(纺织机),祖母去世几年后,二伯才拆来做了家具。时光飞梭,祖母去世30多年了,只有每年春节上坟时,父亲常提起活了87岁的能干的祖母。感谢祖母,教会了我勤劳节俭,她用麻布给我做的蓝底白花书包,我一直背到高中毕业,50多年过去了,我仍有很深的“麻”情结。

织布机

三

参观完博物馆,还可以到“壹秋堂夏布坊”体验,自己动手扎染一张夏布手帕,画一幅夏布画,做一朵夏布花,作纪念。夏布坊清雅别致,有各种服饰、工艺美术品、生活创意品、旅游纪念品以及布艺小动物。非遗传承人颜坤吉的孙女颜先英介绍,壹秋堂夏布坊自2006年创立以来,培训了一万多名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学艺者。她说,一名学员就是一颗传承的种子,让更多的人了解夏布、爱上夏布,种子就会发芽开花。

走进“客家移民夏布馆”,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我们每人买了一样:夏布帽子、围巾、袜子、鞋子、椅垫、提包,认识了颜老板。出生于1963年的颜太良,家住荣昌盘龙镇石田村二组,本科学历,5岁就开始挽芋线,10岁学上浆刷布,12岁学织布,是颜氏家族第28代传承人,1988年放弃化学老师的工作回到家乡发展夏布产业,曾获得“夏布全手工漂染定型专利”,现任荣昌鑫浩麻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在他的店门前,我们沐浴着阳光围桌品茶,他很兴奋地聊起了荣昌夏布——

荣昌的盘龙镇,大多是湖广填四川的客家人。早些年,盘龙镇上家家户户都会绩麻、编夏布。到了20世纪90年代,夏布市场空前繁荣,麻线还在织机上,商人就先把钱预付了,再慢慢等着交货。那时,盘龙镇上,几千台织机在运转,供不应求。从荣昌到重庆,再到江西、广州、深圳,还被带到了韩国、日本。“三姐夫那时就在荣昌帮卢老板收购夏布,有八九年!”五妹说。“现在盘龙镇有5个车间,厂里有80多人,在厂外织布的有300多人,从绩麻线到织布,有3万多人,解决了一些妇女带孩子照顾老人又就业的问题。2024年6月,在夏布生产基地盘龙,举行了一次大型的夏布织造技艺大赛,参加的很多是中年人。”颜老板自豪地说。

绩麻和织布比赛

苎麻织布采用传统手工制作,经过种麻、浸麻、剥麻、漂洗、绩麻、成线、绞团、梳麻、上浆、编织、晒布、洗布、印染等十几道手工工序,是一种独特的工艺流程。

现在夏布的用途更广泛了,近年来,荣昌开发出了一大批文创产品,在夏布上刺绣、绘画、书法,将夏布制作成时装、灯罩、折扇的扇面、窗纱等,新旧元素结合,销量越来越好。

夏布画

颜坤吉,颜太良的叔爷,国家级非遗夏布织造传承人。89岁过世那年还在教授夏布技艺和夏布歌。颜太良也跟叔爷学到很多。他指着店子门口的照片说,2018年,与他同一个村的李俭康,被命名为第五批“荣昌夏布织造技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1960年出生的李俭康,是颜老板的表哥,是李氏家族第27代传承人,6岁开始接触夏布,14岁就能独立完成夏布编制的所有流程,先后收徒弟160多人,免费传授夏布编制技艺,多次到全国各地参加非遗博览会,并接受多种媒体采访,到过20多所高校和中小学展示和传授荣昌夏布的编制技艺。

颜老板很热情,叫我坐上织布机,体验织布,并唱夏布歌给我们听。他手机里还有与筘匠蒲洪登的合影,家住泸县雨坛的蒲洪登,是夏布竹筘及夏布织造传承人,我曾采访过他。

颜太良老板

荣昌夏布,文化内涵丰富。一株“中国草”的活力,在千年历史中薪火相传,如今依然绽放着耀眼的光芒。夏布制作流程自成格调,依靠人工与自然的力量完成,全程不使用化学品。这种纯天然全手工的制作工艺,符合当下人们最时尚的生活理念:低碳、环保、无污染。荣昌夏布不仅是一种实用的纺织品,更是中国古代民间艺术的代表之一。夏布传统手工艺中带来的中国古典美学,与现代设计中的时代元素相融,让传统技艺得到了更好的传承与创新,它以崭新的方式绽放,让中国的传统文化更好地展现在世界舞台上,承载着民族自信与魅力。

夏布制品

四

夏布小镇的非遗风韵之处随处可见:到中国夏布书画研究院,书画创作让我耳目一新,艺术家们利用夏布天然形成的色彩差异和传统手工技艺生产过程中自然形成的肌理效果,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具有真实性、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行至艺梦廊桥,十几张古色桌凳,游客可以喝茶聊天、看书吹笛,可以在荣峰河畔聆听非遗传承人讲述有关夏布的奥秘;前往万扇堂,看工艺美术大师巧手制成一把把轻盈灵巧、明快流畅的荣昌折扇……

作者体验织布

当我们离开夏布小镇,仔细看看刚买的夏布商品,看似粗粝,抚之柔软;看似陈旧朴素,却淡然雅韵,它完美地与中国人的东方气质相契合,质朴、素淡、低调、平和,有一种时光里无言的淡定从容。耳旁又回响起颜老板唱的《夏布神歌》:

幺妹要勤快,勤快要绩麻,三天麻篮满,四天就满了弦,幺妹就把麻团挽……梭梭匠就把麻布编,编起去好染,染起做衣衫,幺妹穿起像天仙……

写于2025年2月20日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杨光英(四川泸县人,中学高级教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龙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坚持业余创作30余年,公开发表作品60多万字。合著文集《逝水留香》《走读泸县龙桥》。出版个人散文集《心境向暖》《像溪水那样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