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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茶堡克萨

作者:杨素筠 来源:《巴蜀史志》2018年第1期(总第215期) 发布时间:2018-04-12 16:14:00 浏览次数: 【字体:

题记:茶堡,是一条古老的河流,曾流淌出五千年的哈休文明。茶堡,是一座座古老的碉房,碉房是一只只盛满麦子和青稞酒的哈休陶罐。茶堡,也是一座座老去的嘉绒村落。我多么渴望村落能继续讲述着家人、炊烟、牛羊、麦子、青稞、玉米、男人、女人和生老病死。中国的乡村聚落已有一万多年的历史,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它们每天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村落或将渐渐远去。农耕文明的传统经济结构、组织形式、生产方式、生产资料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伦理道德关系和价值理念都将逐步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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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哈休考古发现,马尔康茶堡的这些古村落,已有五千年历史。伴随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历史,茶堡河谷的古碉房与村落仿佛在时间里站老了。

马尔康茶堡河流域的山谷,至今依然完整地保留着上百座藏式邛笼石碉房,很多属于明清时期的建筑,形似碉房,站立成“冒”字形,其上部貌似笼子,非常壮观独特。《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记载:“垒石为屋,高十余丈,为邛笼。”它们带着明显的象雄文化烙印,一座座矗立在高高的茶堡山梁,因山势而显得更加高峻。当地老百姓谁也说不清楚,这些石碉房究竟在村子里活了多少年,它们与这里的村庄一起站立在云端栉风沐雨究竟有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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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种藏式建筑群,在整个藏区都已经比较少见了。据有关资料记载,目前这种风格的碉房式民居仅在西藏阿里、四川省壤塘县和马尔康境内的茶堡河流域有较完整的保留。村里的人不知道这些建筑技术究竟是从西藏阿里传到茶堡河谷的,还是从茶堡河谷传到遥远的阿里的。

现如今,古村落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老人们下山或进城管孙子读书,长大的孩子们也都去了城市,到马尔康、成都抑或更远的地方打工去了,年轻人几乎不想再回村子了。这里老去的不仅是人们,也不仅是村落,还有碉房和碉房上往日的炊烟,可是我们的乡愁却无法老去。在参与中国古村落沙尔丛恩村调研的两个月中,我们踏访了这里的村寨,深切感受到这种农耕文明远去的无奈和忧伤。

2016年7月的一天下午,我与西南交大古建筑调研人员来到茶堡河谷,走进哈休村一个叫阿尔莫克萨的碉房。调研人员认为这七层楼古老碉房很有古建筑学价值,于是他们楼上楼下忙着测量数据。其实,这几天他们已经在沙尔乡丛恩村测绘了二十几座这样古老的碉房,每一处都让他们惊讶和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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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堡的山川里,每一个自然村落里都有一座名叫“克萨”(藏语,指新房子)的碉房,是每个村修建时间相对晚的那座房子。

我和主人阿尔莫克萨·阿让,坐在楼顶的荒草里闲聊。阿让对我说,过去,他奶奶在这碉房三楼的小屋里生了14个孩子,他的妈妈也在那间小屋里生了14个孩子。他说,那时每当夜晚来临,这个碉房每层楼都睡满了家人。生育孩子的母亲睡在小木房里,其他人就睡在楼上楼下的草堆上或者火塘边,家里热闹而温暖。家里每代人都有在西藏学习归来的喇嘛,六楼经堂旁一直住着家里的喇嘛与和尚。到他这一代,他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孩子,妻子29岁就因先心病去世了。现在,他的两个孩子都很少回家,女儿出嫁到脚木足的一个村里,儿子还没有成家,在马尔康城里开挖掘机。每天他一个人孤独地守着这个碉房,平时住在不远处一座两层楼的新房子里,他说他这几年也很少上古碉房来了。

听他这么说,一种淡淡的忧伤向我袭来,我为这座古老而美丽的房子被遗忘而忧伤。其实,当看见这满楼顶的荒草、阳台斑斑点点的雨滴坑时,我就知道,这个楼的主人真的没有更多精力来管护他的碉房了。经堂门上有一把古老的铁锁,我问他,经堂也搬迁吗?他说经堂里面的三宝还没有搬走,那些佛像与法器不能轻易搬动,得请喇嘛测算。他还说,有好几个稀有珍贵的法器被那个不听话的侄儿偷偷拿走了,说到这里的时候,阿让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话间他打开了经堂的门,让我进去参观。一层薄薄的灰尘铺在屋子里,我用力去拉了拉门前经筒下的皮绳,经筒刚转开,“砰”的一声,那皮绳断了,我看着阿让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反而安慰我:“很久没有给皮绳上油了,皮子脆弱了,没事没事。”他说,经堂房门前的木板地供信宁玛派百姓念经时坐,经堂里供黄教僧人念经用。

参观完经堂,我和阿让回到楼顶的草地里坐着。他说,楼顶这个草地过去是家里的打场,家里十几亩地的青稞麦子和大豆都要在这里打晒归仓。如今孩子们不回来,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粮食,他就很少种地了,只种了两亩多玉米,主要用来喂那两头猪,其他的十几亩地都让给山上搬下来的亲戚们了;平时除国家退耕还林和大骨节病补助外,儿子也会给他捎钱回来;他每天只想喝酒,喝了酒就会想过往。说到这里,阿让拿起身旁的白酒瓶猛呷了几口,话语和表情显得很忧伤,他眯着眼睛看着西斜的太阳,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到:“孩子们春节会回来看我的。”他说孩子母亲29岁就去世了,他很思念她,也思念碉房里曾热闹无比的日子。

 很多时候,刚过60岁的阿让,就这样孤独地坐在夕阳下看着远方,直到月亮升到碉房的顶上,更多的时候他会以醉酒来打发孤独的光阴。我劝他别喝坏了身子,应该常常上楼来给房子除除杂草,为儿子们看好这碉房,雨水渗漏到房子里去,房子就容易腐掉。他说只要有人喜欢看这房子,他就一定少喝酒,等雨季一过,就上楼来扯草,并请人来夯实这屋面的黄泥地。他让我放心,其实,我相信他会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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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莫·克萨碉房高大挺拔,耸立在茶堡的古村落里,只是它即将随着主人的老去而老去。与阿让家情况相同,山上很多人家几乎都搬下山了,都在沙尔河坝经营所有一处新房子,老碉房一般留一两个老人看守着。老人们在山上看着土地里的青稞、麦子、土豆和玉米,防止野兽偷吃,还要牧放草场上那些牛羊。

在沙尔丛恩的自然村落里,有12座叫“克萨”的碉房:雅尔根·克萨、足·克萨、同足·克萨、额米·克萨、独乌·克萨、刹迪·克萨、嘎木迪·克萨、雅·克萨、班古·克萨、蒙各洛·克萨理、蒙各洛·克萨嘎、森甲·克萨。克萨碉房基本上是6-7层楼,高20米左右。在过去生产力低的情况下,要修这么一栋高大结实的石碉房是多么不容易,一定是古村落人口最鼎盛时代的建筑。

沙尔丛恩村除克萨碉房外,还有七、八十座古老而完美的碉房。丛恩虽然已被列入中国古老村落名录,但是,目前仅有雅尔根·克萨碉房享受了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维护。80岁的老奶奶住在楼下新建的厨房里,数着玛尼珠,手里握着一把为游客开碉房的钥匙。

每一座克萨碉房的故事没法藏在山里,它们像风一样在历史里流传。干木迪·克萨的主人,是1936年恢复卓克基土司官寨时著名的工匠熊如·仁精。他的儿子是茶堡地区最好的木雕师,他家经堂的木雕和唐卡让索观赢土司也嫉妒三分。而今,木雕师的儿子银巴,也是快80岁的老人了,他与妻子守在这碉房里,孩子们都不愿意爬这么高的山上来了。村里,再找不出像他们父子手艺这么好的工匠,也没有几人修得来这种房子了。额米·克萨随着它最后一个主人的去世,也变成了残墙断壁,耸立在足村的后山上已有几十年了。蒙古洛·克萨理与蒙古洛·克萨嘎两个碉房是邻居。克萨理的养子阿罗泽仁说,他只有在孙儿读书的假期时才上山,来看看地里的庄稼。大儿子和媳妇都在城市打工,小儿子当了大藏寺的和尚。克萨嘎的主人这几天有点生病,说话时,他总是咳嗽,他说自己快80岁了。同足·克萨在2015年的一场火灾中变为废墟。1968年,雅·克萨家生活困难,向队长申请粮食,队里当时只剩拌了农药作种子的粮食,队长说要洗干净晾晒后吃,可是他们不信农药有毒,直接煮来吃了,一家八口当场死去四口。森甲·克萨过去是雅尔根·克萨家的房子。独乌·克萨、刹迪·克萨的主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主人,都由养子家看管着。据不完全统计,丛恩村克萨碉房,是自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只有足·克萨一家了,这些几百年的碉房几乎都换了很多主人了。

6月中旬,我第一次去丛恩村嘎木迪时,布鲁·三郎严木初87岁的奶奶刚去世几天,村里的十几个老人在他家念经。我们在他家吃了饭,还听了几个老人讲故事。可是,时隔一个月,再去村里的时候,布鲁·三郎严木初家的门已经被一把大锁紧紧锁住了。邻居告诉我说,三郎严木初回城里开挖掘机去了,他妈妈下山去守经营所的新房子了,他叔叔回城里开出租去了。邻居还肯定地说,这家人再难回来了。一个月前还人来人往的鲜活的碉房,此时却紧锁着门,我心里突然就苍凉了许多,邻居也倍感伤感和孤独,仿佛几百年高耸的碉房在瞬间老去了。山风萧瑟,也许,它也很寂寞,想把碉房的故事带到远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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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萨碉房的故事,仿佛就是一本茶堡的历史,丛恩山上,茶堡河谷,还有很多比这些克萨更多更古老的碉房,也有比克萨碉房的故事更古老的故事,毕竟克萨是村里的新房子。如今,一座座叫克萨和不叫克萨的石碉房,只能站在寂寞的山梁上,随着这里将要消失的村落而无可奈何地老去。

值得安慰的是,政府要求任何搬迁户,不要擅自撤掉这里的每一座碉房。真不知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去保护这些绝版的建筑群。

我是多么期盼,茶堡河谷的那些克萨碉房能继续散发出泥土的芳香;多么期望,茶堡土地里永远生长着金黄的玉米和不朽的碉房。但愿原来由碉房、村庄、陶罐编织的故事中,只有当时的人和云走了,其他的都在。

(作者:杨素筠,作者单位:马尔康市委宣传部,原载《巴蜀史志》2018年第1期 总第216期)

来源: 《巴蜀史志》2018年第1期(总第2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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