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乐书岩: 从“蛮子洞”到“书法窟”
寻乐书岩外貌。刘徽 摄
寻乐书岩正殿。苍溪县委宣传部供图
寻乐书岩内部的书法石刻。刘徽 摄
日前,记者来到广元苍溪县东青镇东兴村,从山脚下仰望回龙山,茂密的树林掩映下,有一块陡峭光滑的崖壁。崖壁的中部,有几扇木窗、一扇木门和一个平台,于天然之中显露出人工穿凿的痕迹。这是人们在崖壁间开凿的洞窟,他们彼此相连,内部还有泉水供给,形成一个略微与世隔绝的云端世界。这就是四川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苍溪县寻乐书岩。
在两百多年的历史中,它曾先后是灾民避难的“蛮子洞”、文人汇聚的“文化洞”、书声琅琅的“义学洞”、书法荟萃的“艺术洞”……光阴斗转,人事代谢,当那群在洞里谈天说地、纵论古今的文人先后凋零,“寻乐书岩”也不再是一家一姓的世外桃源,它所留存的石刻书法艺术,它所象征的尊师重教传统,都已成为今人共同的财富。
□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成博
A
开山凿洞
从苟全性命到寻乐逍遥
走进寻乐书岩,一座简单的石门里面有一个细长的院子,顺着院子往前走,是书岩的正门。木质的门板上绘有展翅的凤凰与腾云的麒麟,这在古代都是对读书人功名显达的祝愿。正门两侧的对联写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进一步表现出书岩主人高尚的人格追求。
走进木门,是一座供奉着孔子、文昌帝君和关羽神像的正殿。神像前方,有石桌石椅,供人小坐。为解决在洞窟中的饮水问题,洞穴的两侧还分别开有石泉、甘露泉两眼清泉,以备需要时舀取。在正殿的四周,诸多书法石刻映入记者眼帘,“主敬”“慎独”等大字无不向我们昭示着这座洞窟曾经的主人高尚的人格追求。
虽然如今这座洞窟的名字叫“寻乐”,但回顾它的开凿历史,其实和“寻乐”毫不沾边,更多是满足当地百姓在乱世中苟全性命的现实需求。
寻乐书岩景区管理办公室主任吴菲告诉记者,清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白莲教蜂起,地处嘉陵江中上游的苍溪县也受到冲击。当地百姓为躲避白莲教与清军之间的战斗,或奔走他乡,或藏于深山。此时,一个叫寇自顺的人倡导大家合资,在回龙山的崖壁上凿洞两间,以避战乱。“匪患一起,乡民即集聚岩穴里栖身,躲个十天半月;匪患一平,再回到村里。这种依山开凿的洞穴,当地民间称之为‘蛮子洞’。”
抹去其粗俗之气而赋予它文化内涵的,是苍溪县名儒贾儒珍。贾家本是苍溪县东岳乡(今东青镇)的大户,贾儒珍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贾儒珍18岁时,由于父亲去世,家道开始衰微,20岁的他,只身赴成都求学,在这个过程中广交文人学士,也曾为了生计管领过戏班,做过生意。
40岁后,已经在四川布政司任都事职的贾儒珍,由于母亲去世,守制丁忧而回到故乡。“回到故乡的贾儒珍,被山水风光和安宁的乡村生活吸引住了,他没有再回到成都继续任职,而是选择隐仕不出,研究地方文化。”吴菲说,此时,回龙山崖壁间的两间“蛮子洞”落入了贾儒珍的眼里,“他看重这两间洞孤悬山腰的僻静,也看中从洞里望出祥和宁静的村景。”
清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贾儒珍和寇万仁合资,在原有两个洞穴的基础上,增凿两洞。清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后,贾儒珍又新开三洞。至此,今天我们看到的4层7室、面积470平方米的寻乐书岩初具规模。“在这片小天地里,贾儒珍呼朋唤友、吟诗作赋,过着古人追寻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吴菲说。
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中,曾经的“蛮子洞”也慢慢褪去了供村民避难保命的功能,而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文人汇聚之地,成为了清末读书人谈笑风生、吟诗作赋的“寻乐书岩”。
B
书满石壁
﹃清代书法展厅﹄名副其实
寻乐书岩名称中的“书”字,点出了这7座洞穴在艺术史上的独特意义。据统计,在寻乐书岩内160多平方米的石壁上,镌刻着楷、行、隶、篆各体石刻书法作品122幅,17600余字。记者在书岩内看到,石壁上的刻字,大者70厘米见方,小者宛如核桃。
这些书法作品题材广泛,或赞山颂水,或抒怀言志,或颂德修业。其字体繁多,大小迥异,各具特色。从落款处可以看到,写下这些文字的人里,包括了郭尚先、许槃、龚有辉等20多位晚清著名书法家。其中,仅在《四川省志》《保宁府志》中记载负有书艺盛名的作者就有21人。“他们风格纷呈的书风,构成了一幅书法文化画卷,使寻乐书岩获得了‘清代书法展厅’的称号。”
在所有刻字的石壁中,以一块位于洞窟第三层,由三位书家合作书写的石壁最为有名。说起这块石壁的由来,吴菲的眼神里满是憧憬。清末,在寻乐书岩举行了一场文人雅集,贾儒珍遍邀好友在此一聚。正当他们在洞中谈笑古今、题字赋诗时,一位衣着像是乞丐的人来到他们中间,想要加入他们的聚会。众人充满不屑,想以诗赋与书法为难这位“乞丐”。见此情状,“乞丐”愤而提笔,在墙上用娴熟精到的烂草体大字写下“天风萧飒下蓬莱,黄鹤青山夜月开。海上有人吹玉笛,凌虚飞过凤凰台”一诗后转身离去,留下众人对着他的书法与文采空叹息。这位“乞丐”在诗的落款处留名“一只鹤”。
“他像一颗流星一样经过寻乐书岩,然后又匆匆滑过,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的真名叫什么,此后又去到了那里。一百多年来,人们只是对着这块石壁赞叹他深厚的笔力与诗才。”在“一只鹤”题诗离去后,同在宴会上的道光皇帝帝师、名儒李嘉秀有感于“一只鹤”的学养,写下“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无酒学佛有酒学仙”。同坐的高僧丈雪又在李嘉秀所书对联下方,写下“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一位“乞丐”以自己的文学与书法造诣惊艳四座,帝师与高僧纷纷以题字的形式表达对“乞丐”的敬意,这在苍溪一时传为美谈。
另一块引起记者注意的石壁上,刻有清人郑板桥和龚晴皋的文字。当中,落款为郑板桥的文字为“心清水浊,山矮人高”,龚晴皋的则是“览画学十三科,钞奇书八百纸”。然而,二人早于书岩开辟前先后去世,洞中为何会有他们的题字?
吴菲告诉记者,这里出现的郑板桥和龚晴皋的字,应该是这二人在当时文人心目中地位尊崇,因而有人对他们的字进行摹写。“但由于摹写者笔力精到,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字如其人,书同人品。行走在寻乐书岩蜿蜒曲折的楼道与豁然开朗的洞室间,李西来的楷书“不求富贵利达,只爱山水烟霞”,李嘉秀的行书“山势清高卓立天表,云痕回互秀越人寰”……这些或浑圆端正,或飘逸潇洒的文字,在一百多年后,仍然向我们传递着书写者不凡的举止与高尚的情操。
C
义学兴起
绵延近百年的蒙学香火
回乡后的贾儒珍,曾对家人说“花无百日红,人无三辈富”,他认为与其守财埋入地下,不如生时施惠乡邻。所以,已过不惑之年的贾儒珍与族人和乡党一起,在家乡的河渠之上先后修建了8座石桥,其中的农善桥和同善桥至今仍在使用。为了解决乡民们的饮水问题,他出资在村里凿井泉6口,由他开凿的养正泉和清惠泉至今仍在出水。过去,由于地形平坦、河道曲折,每逢雨季,东兴村所在的位置常发生洪涝灾害,贾儒珍又出资沿五曲溪修筑了近两公里的河堤,解决了雨季河水泛滥的问题,使这片依山傍水的土地真正成为物产丰富的肥沃之地。
贾儒珍的种种善举,为其在乡党中赢得了“贾善人”的称号。“其实这也跟他从小接受的儒家教育中‘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有关。”吴菲告诉记者,作为旧时代的文人,贾儒珍受儒家思想观念影响极深,这一点从他发起设立“养正义学”一事上有更清晰的表现。
清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贾儒珍感念乡里“山高土脊,衣食艰难”,村民没有多余的钱物来为孩子延请老师的现状,在寻乐书岩外修建房屋数间,创办“养正义学”。与此同时,他还在书岩下方一箭之地建成“竹桥斋”,厚聘县内外名儒考订、刊刻、翻印《四书》《五经》,增印《小学集注》,质地精良,除自用还发行川外,被尊为“民间学堂”“山野出版社”。
“从表面看,贾儒珍创办义学有造福乡党的考量,但结合贾儒珍早年寄寓成都时经营戏班的经历来看,这当中还有他对自己这段经历的反思。”吴菲说,“在儒家的观念里,戏班是一个低贱的职业,贾儒珍深受儒家思想教化,却被生活所迫做了戏班管领。他的内心肯定是希望家乡的后辈们都能精进学业,将来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不要重走自己的老路。”
在养正义学发展起来之后,他又在东岳场、回龙庵、寇氏祠、柏林观、庄左梁、阆中桥楼乡三元崖等地建立学堂。根据贾儒珍定下的规矩,凡是本族子弟和他族慧童,都可以进入他创办的学堂学习。在教师的聘任上,贾儒珍坚持不分亲疏、任人唯贤的原则,到寻乐书岩与他相会的一众好友,也时常被他拖去给义学的孩子们讲解儒家经典。据统计,贾儒珍所创的义学,在鼎盛时期有学生百余人,琅琅书声四野可闻。
与此同时,贾儒珍还为义学的长远发展做了规划。据记载,贾儒珍一生累计捐置学田百余亩,为义学长盛不衰提供了经费保障。同时,为了防止所捐的田、粮、银被贪污、截留或挪作他用,贾儒珍多次向县署申请立案,并刻石立碑于东岳场。“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义学堂才相继解散,贾儒珍亲手点燃的传统蒙学香火,在苍溪的土地上绵延了近百年。”吴菲说。
用户登录
还没有账号?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