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九寨听水声

邹 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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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九寨沟因水而美,因水而活,也因为水而通灵神秀。但我首次遇见九寨沟流出来的水,第一印象却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敬畏。

九寨沟夏日风光(冉奎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1991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因为大巴山深处的宣汉县新产奶牛,要与川西草原上的红原县联办红原奶粉厂,我便随同县领导第一次来到当年红军走过的大草原。那时虽时序已入秋,但红原大草原上依然肥草如菌,黑白相间的帐篷与星星点点的牛羊群似乎离天边那么近。在完成商务洽谈后,我们一行打算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路继续向前行。当地县领导告诉我们,继续朝北走,便是天边的若尔盖大草原;向东,那里便是正在开发的九寨沟景区。

红原大草原(蓬州闲士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首次去九寨沟,正好是山里下了一场大雨之后。大巴山的秋天是少雨的,不像川西的江河里还有这么丰润的水流,而且在一场大雨之后,并不宽阔的河道里虽波浪翻滚,但河水却是反常地清亮。那正青春飞扬的时节,自己一颗易感的心加速腾跳,心头一种想写诗的冲动此起彼伏难抑难消。

三十三年前的九寨沟景区还没有火起,那时的九寨沟县由南坪更名还不到两年,进沟的公路狭窄而粗野,除了川主寺有一段柏油铺路外,行在路上总是一路泥泞一路颠簸。突然,临进沟口不远,我们遇见一路人马正忙碌在路边的河岸,停车一问,才知两天前一辆外地小车在此急转弯没刹住,头一飙就冲进了波浪滔滔的河沟里。

九寨沟长海(汪毅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从车上下来,我们一点也不相信这并不宽阔的河流会淹死人的,然而当地政府组织的劳力在此上下打捞了一天多,却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小汽车的骨架子也被冲到了下游一公里多远。听着旁人简单的介绍,我心头猛地一阵惊异,刚才那想写诗的冲动早已烟消云散。

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川西大雨之后的河水如此猛烈而凶悍。我异常好奇地来到河边,只见河流湍急汹涌,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向前奔腾着,一刻也没停息地怒吼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咆哮声,在一片白花花的浪朵里:让人望而生起一种莫名的敬畏与寒意。

下意识地,我将手伸进河里,没想到这九寨沟流出来的秋天的水流,竟是如此冰凉彻骨。即使后来进沟到了核心景区,尽管天空的太阳早已散放出和煦的暖意,但一触摸海子里的水,心头依然禁不住涌起一阵寒冽与胆怯。

九寨沟秋色(梁枫 摄,图源:阿坝旅游网)

2

三十三年前的九寨沟还很有些青涩,仿佛一位璞玉浑金的深闺秀女,清纯优雅而神秘,又分明带了几分出闺前的淡淡羞意。

九寨沟游客并不多,进沟的门票十元钱。那时还没有景区大门,入沟收费的设施随意而简陋,一根老林场留下来的横木杆一抬,我们一行的汽车就自由而散漫地进入了核心景区。

三十三年前的九寨沟还没有配套而成熟的导游,路途中有位藏族兄弟向我们招手,我们就请他上车做了我们一行的临时导游。那位藏族兄弟敦朴憨厚,没收我们的钱,只要了两包红塔山香烟。他告诉我们,正在开发的九寨沟景区是个“Y”字形布局,左支叫日则沟,右支叫则渣洼沟,前后约五十公里,汇在一起,叫树正沟。

九寨沟树正群海(桑吉 摄,图源:川观新闻)

于是,我们从“Y”字形分叉处的诺日朗瀑布景点开始,逐一参观右侧沟的镜海、珍珠滩、五花海、芳草海,然后回首去日则沟看长海、五彩池和树正沟的犀牛海、老虎海、火花海………

我们用大半天时间参观完主要景点,真正验证了九寨沟的秀美都与这里神奇的水相关,也才终于以另一种鲜明的心灵印象,慢慢覆盖了刚进沟时对九寨沟水先入为主那份错觉。

诺日朗瀑布雄伟壮阔,长达二百七十米的宽幅水幕下,飞流直下的水帘徐徐飘落,水声如雷鸣般震耳欲聋。

九寨沟诺日朗瀑布(何海洋 摄,图源:四川日报)

镜海,真正的平静如镜。湖的近水清澈见底,而放眼出去整个湖蓝幽幽一片,湖面静谧无波,远近山水一色,蓝天、白云、绿树、雪山都静静地倒映在水里。突然,云朵儿飘动了,有几条珍奇的冷水鱼儿慢慢游了过来,鱼在云中游,鸟在水中飞,于是,我便似乎听到了镜海里的水传过来一种特别声响,一下给这宁静的海子附加了一种天地般通灵的生气与神奇。

九寨沟镜海中的游鱼(洪林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五花海的水总是波光粼粼,微风过处是光线变化后的千姿百态。湖中倒影与植物季节变换让其更加丰富多彩,一会儿是天空般的湛蓝,一会儿又翡翠般的碧绿,一转身再回头,那湖水里又似乎多了一抹烟花样的粉彩。

九寨沟五花海(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厅 供图,图源:四川日报)

珍珠滩的水清澈而润滑,仿佛是童话世界里的雨露甘霖,清幽的水流在杂树丛林间白花花流淌,慢慢悠悠地铺排着,然后才汇流成珍珠滩瀑布,无数晶莹别透的水滴串珠似的并排落下,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轰隆隆直响,阳光照射过来五彩斑驳的光影,一下让九寨沟的水平添了几许童话般的神秘与灵气。

九寨沟珍珠滩瀑布(蓬州闲士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从长海下来,便一眼能望见山腰密树丛中深藏着一枚巨大的蓝宝石,水域蔚蓝,蓝中带彩,再走近一看,方知赤橙黄绿深融其间,一阵清风掠过,池里水色又蓝中带紫,或青绿或粉蓝或金黄的五彩涟漪正一圈一圈静静地溅开。

原来,九寨沟的水,不仅深深积蓄着巨大的能量,有着藏民族一样深藏不露的性格,更带着多维颜色与斑斓五彩,同时还融汇着大自然那童话般的神奇与魔幻。

九寨沟风光(蓬州闲士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临别时,那藏族兄弟把我们带到简易景区门口一个地摊前,一块块黄色塑料布上摆满了当地的农家土特产和藏族手工艺品。经过一阵挑选,我用两包红塔山香烟直接换了六个手工铜制小酒杯。那藏族兄弟笑吟吟地说:“你用香烟换酒杯,看来和我们九寨沟人真有缘。”

我问:“为啥?”

他说:“我们九寨沟人能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能唱歌,凡能喝水的人就能喝酒,而喝了九寨沟水的男人,那酒量与胸怀就更大了。”

真没想到,这里的万物,竟都与九寨沟神奇之水相关联。

九寨秋色(文士 摄,图源:阿坝日报)

3

后来,我先后两次去九寨沟都没能有缘进入景区,这也与这里的水有关。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我那时已流转到川北广元市工作。十二年前的九寨沟,早已成为中外闻名的旅游景区和世界自然遗产保护地。和几个作家朋友到若尔盖草原的花湖采风完,夏时的阳光更加吸引着我们对九寨沟水的留念。可我们来到九寨沟时,这里早已人山人海,游人如织,进入景区的门票早已限量售罄。

九寨沟犀牛海(何海洋 摄,图源:四川日报)

被阻拦在景区外的河岸边,文人们多少有些失望。眼望着晶莹的九寨水向着沟外滔滔流去,大家突然多了些与常人相异的思维:这美丽而神奇的九寨水到底流到了何方?大家一商量,我们于是便开始了从九寨沟沟口往下向东的自驾游。

也直到这天,我们才完全明白过来,这条河有着异常美丽的名字。沟口逆流而上叫翡翠河,虽然长度只有七公里,就因为这条翡翠般的五彩河流,才把那众多的大小海子串联成了一个天堂般的童话世界。向下,九寨沟的水从树正沟口流出,与扎如沟、中查沟流出的河水汇合而成白河。白河在黑河塘附近与黑河汇合,称为白水江。白水江流经甘肃文县,然后注入白龙江,白龙江从甘肃流入四川,在川北广元的昭化境内注入浩浩荡荡的千里嘉陵江。

嘉陵江广元段(李向雨 摄,图源:四川日报)

当知道九寨沟的水向东流到了川北广元,我心里便更添加了一份特别的眷念。即使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盼着再去九寨沟,能再去听听那里独具韵律的流水声。

另一次是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四川发生了“8·8”九寨沟地震,震中就位于九寨沟核心景区西五公里的漳扎镇比芒村。这时候,我正好在川西南的雅安市工作,因为雅安有“4·20”芦山地震灾后重建经验,雅安市人民政府派出城乡规划专家团队赶赴阿坝支援,于是我第三次来到了九寨沟。

但这次来到九寨沟,九寨沟里正下着滂沱大雨。伫立在地震后的九寨沟口,心头就一个担忧与悬念,那瀑布与海子里童话般的水是否会从震后的裂缝中漏掉。

好在,景区大门口一直在播放着容中尔甲那首《神奇的九寨》。静静地倾听着容中尔甲那悠扬婉转的歌声,让人一下子才明白过来,神奇的九寨沟依然美丽。

在离天很近的地方

总有一双眼睛在守望

她有着森林绚丽的梦想

她有着大海碧波的光芒

到底是谁的呼唤

那样真真切切

到底是谁的心灵

那样寻寻觅觅

噢 神奇的九寨

噢 人间的天堂

你看那天下的人儿

噢 深情向往

深情地向往……

九寨沟爱情海(刘梦琪 摄,图源:四川日报)

4

重游九寨沟,我就是想去听那里奇妙的水声。

重遇九寨沟,才知道震后重建过的景区更加美丽。

三十三年,弹指一挥间。但水,依旧是这里的主角,气势宏伟的瀑布与色彩斑斓的湖泊还是从前那样令人神往。

与三十三年前一样,依旧是从景区“Y”字形分叉处的诺日朗瀑布参观起,然后逆流而上看镜海、五花海……

2018年8月3日,九寨沟风景区诺日朗瀑布风采依旧(杨树 摄,图源:四川日报)

今天的镜海更像一面镜子,四周葱葱郁郁的树木、空中的云朵和秋天的色彩全都倒映在了静水里。行走在湖边的游道上,我一个人静静地寻找着水的声音。本来这个世界是无声的,是有了水流声和鸟鸣,才让这秀美山川真正有了生气与色彩。平静的湖面本来没有声响,但看着水中那稀有的冷水鱼儿在慢慢地游动,于是耳边便仿佛有了一种特别的声音,是大地上生命绽放时那种动人心魄的声响,是一种特殊的音符,也可说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象。

九寨沟镜海(洪林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站在新建的老虎石观景平台上,整个五花海一览无余。这五花海本来就是九寨沟景区的一大精华,而入秋后的景点似乎已从喧闹的季节渐渐沉静下来,湖水上半部呈碧蓝色,下半部是橙红中融入了橄榄绿,整个湖面在阳光照射下波光闪烁五色耀眼,这池中的色彩似乎还在不停地跳跃和融化着,于是便有一种滋滋的水融声传入耳畔。

“8·8”九寨沟地震后恢复往日景象的五花海(杨树 摄,图源:四川日报)

与三十三年前不一样的是,这里新开发了箭竹海和熊猫海。我在雅安市工作了近六年,那里是大熊猫的老家,人们就是在那里发现和命名了世界上第一只大熊猫。站在这取名箭竹与熊猫的两个海子边,我骨子里似乎更多了几许特别亲切的情绪。看着这里的湖水异常清蓝,湖边纹理奇特的岩壁倒映水中,那些自然生起圈圈黑色花纹的浑圆的白石头,粗略一看就完全像是一群大熊猫模样,等湖水被风一吹动,那熊猫石又好像真的蠕动起来,同时就传过来一种特别的流水动感音律,一下便让相映成趣的画面更多了几分神秘。

九寨沟箭竹海(图源:红星新闻)

依然是从珍珠滩往下游走,那水流草丛间的哗哗声异常清晰。行走在水中栈道上,伸手捧起一捧晶莹剔透的水流,然后又珍珠般地纷纷落下,指缝间便传出一种沙沙的声响。走到栈道尽头,再沿着陡峭的梯步拾阶而下,右侧的水流从岩口飞扑而下,山谷间就汹涌起波澜壮阔的轰隆声,那声音壮阔而有几分沉闷,伸出头俯瞰下来,整个珍珠滩瀑布就宛如一架天然的特大竖琴在天地间奏响。

5

再去九寨沟之前,我曾从网络上下载过不少有关九寨沟水的小视频。闲暇时独自一人静静地倾听那些游客专心录制的流水声听着听着,自己烦躁的心便慢慢宁静下来。这次真正置身九寨沟的山水之间,那种身临其境听水声的感觉,却又完全是另外一番境界。

从珍珠滩瀑布向下,是一段长长的木质步游道。步游道紧贴着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蜿蜒而下,正好是静下心来沿途听水声的最佳位置。离开珍珠滩瀑布朝下游行走,那巨大的瀑布轰隆声渐渐远去,换之而来的是汹涌激流在小河沟里的碰撞声,或轰鸣直下,或哗哗作响,遇到转弯处便是水波叠起白浪荡涤石岸的轰鸣声。再慢步向前,河道渐渐平缓下来,尽管树丛间也有细小溪流汇入,但整个流水声一下变得和缓起来,宛如悠扬的低八度琴乐声,一会儿沥沥渐渐,一会儿又沙沙作响,枯木沉底相遇寂静圆石,岸边水草轻轻摇曳,不蔓不枝的细水声婉转而起,让人一下多了些不争利、少争锋的人生悟性。

从诺日朗游客站再乘车去到日则沟的长海,一方幽潭,一湖碧蓝,这里的水就更显露出秋时的那份清冽与岑寂。站立在长海岸边的木栈道上举目远望,长天与湖水一色,平静的湖面倒映着两山夹一江的蔚蓝美景。随行的美女导演特别介绍说,这长海是九寨沟里面积最大、海拔最高的海子,首尾长约八公里,山上雪峰相连,湖岸深藏层峦叠嶂间,湖水因冰雪融化而来,又通过地下暗沟潜流到下游大小湖泊里,夏秋暴雨水不溢堤,冬春湖水总是欲满未满。

原来,这偌大的长海,竟是九寨沟里真正水源的母亲湖。听水长海,悟水即悟道,人便情不自禁地俯身下去,将脸与耳更贴近水面,静中有动,水不动心在动,宁静的湖面下就仿佛有静水流淌的水声传过来。

在九寨沟景区听水声,最波澜壮阔的应是左右沟相汇后的树正群海。

树正瀑布是树正群海的起端,经它翻卷,串联起四十多个大小湖泊。树正瀑布的顶端是一段视野开阔的河道,茂密而葱茏的树阵就生长在河床上,树在水中长,水在林中流,雪白而丰茂的浪花在青翠欲滴的绿树林间穿梭流淌,然后汇集在刀背一样的岩崖口,一刹那间,一道道雪亮的白色水帘便从岩口汹涌而下,白花花的水流左回右折层层跌落,浑圆的多极瀑布上下竞相倾泻,水柱倾盆而出,水帘丝线飘舞,同时伴随着虎啸般的水流飞落声,浪花撞击山谷,乱石堆里顷刻间卷起千堆雪。

九寨沟树正群海(杨树 摄,图源:四川日报)

从树正瀑布再向下行走,便是层层错落的大小海子群,上下顺沟叠延五六公里远五彩的水光碧波荡漾,无数美景镶嵌两岸水流在潺潺低吟声中白浪翻卷。

观水通禅意,闻声去染尘,九寨沟的水晶莹剔透而富有灵性,站立在水流不息的河岸边,望着滔滔东流一路向前的九寨沟水,我才一下明白过来,人生有限而天地却苍茫悠远,水声很近而彼岸却遥遥无边,这水流声中清浊并吞、随方亦圆,还有上波下静、水滴石穿等无数哲理思辨,原来这人生的感与悟正如这九寨沟流淌不息的水声。观水流、听水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或清泉石上流、淙淙天籁音,或溪水潺潺、小桥佳人,或高山流水、琴瑟知音,或草木无言、静水流深,静听的是流水声,安抚的是苍茫疲惫的一颗世俗心。大概只有自然万物与本心的灵魂对接,这听水声似乎才真正有了意义。

于是,九寨沟的水声,便久久地在我胸中流淌、回荡。

2023年9月,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会同阿坝州地方志办公室、九寨沟风景名胜区管理局编纂、方志出版社出版的《九寨沟图志》(中英文双语版)。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作者:邹 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联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