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闻一 ‖ 走进李庄
李庄全景
印家中,最初的“李庄”,是居家不远处那家素洁精致的小饭馆的名字。那时,逢年过节能由父母带到“李庄”吃一顿,简直就是奢侈。“李庄”标致性的一道菜是李庄白肉,选料和刀工都极为讲究,肉片薄可透出人影,入口清香爽口,肥而不腻,咀嚼化渣,回味无穷,令人叫绝。
上世纪60年代初困难时期,我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可整天处于饥饿中。当时,正在四川大学上学的大姐未婚夫(就读于重庆军医大学)到成都来看望我们,他是现役军官,有条件请我们去“李庄”吃了一顿。那天究竟吃了些什么,记不起来了,反正是吃饱了的。吃饱的感觉真好!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居家的宽巷子及附近,远不像今天这样灯火辉煌,四处黑影憧憧,一片阒然,有一种“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意味,唯独“李庄”,明灯灿灿,温馨而温暖,让我久久不愿离去。
就这样,李庄刀劈斧砍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李庄就是成都的一座饭馆。
之后,长大了、涨知识了。这才知道,李庄是座川南巨镇、名镇、古镇;是上距宜宾下去南溪各25公里的长江上游最重要的水陆驿站。李庄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山川秀丽,民风纯朴热情。李庄有别的古镇都没有的九宫十八庙。它静静地躺在长江边上,就像国画大师张大千笔下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改革开放了,讲究实事求是。我又才知道,李庄是抗战时期我国四大文化中心之一(另外三地是成都、重庆、昆明)。
李庄古镇(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1940年,日寇盯紧我上海同济大学和中央研研院等多所顶尖文化科研单位,一路穷追猛打,围追堵截,欲置同济大学等于死地,一举斩断我科研文化方面的命脉。同济大学和多个中央文化机构千难万险辗转迁徙到了昆明,仍然难以安生。
国民政府有关方面火速向离昆明最近的四川宜宾及宜宾一线好些地方发电征询,希望这些地方能容纳、接纳、安置陷在昆明的教育和文化机构。可是,被征询的这些地方,有的婉拒,有的报以沉默。
这时,绝对没有人想到,在地图上连名字都没有的李庄,主动向困在昆明的同济大学等文化机构伸出援手。
李庄在长江中的位置(图片来源:中国考古网)
1940年8月的一天,时任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的罗南陔,邀请张访琴、张官周、罗伯希、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李清泉、邓云陔等镇上所有深孚众望的乡绅,到羊街八号他家中的“植兰书屋”,开了一个要会。
羊街八号宽敞明亮。面朝天井一排雕龙刻凤的木质窗棂上,镶嵌着从西洋进口的红绿玻璃――这是很少见的。仅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罗南陔总是先人一步,他总是走在时代前面,总是能最先接受新鲜事物。早在“五四”运动后,他就积极探讨救国救民途径,1918年,他实业救国,在石板田乡下办“期来农场” ,办得风生水起,很多本地和外地人前去参观学习,甚至让后来当过国民革命军政治部秘书长的南溪名人孙炳文陪同时任泸州城防司令的朱德也去参观罗南陔的期来农场并赞叹有加,朱德并同罗南陔有过多项合作。
罗南陔在李庄的期来农场,二排左三即为罗南陔
一缕金色眩目的朝阳,带着最初的燠热,投进长方形天井,像一束燃烧的火炬,把天井四方照亮,并以逼人的气势波及开来,越过屏障似拥依在窗棂前的茂密绿色植被、越过从房檐上垂挂下来的串串瀑布般绿得发黑的藤萝,越过打开的雕龙刻凤的木质窗棂,洒在“植兰书屋”整洁的地板上,闪灼、跳跃、游移,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
面对主人罗南陔,一屋的乡绅,喝着凉茶,虽然个个摇风打扇,却保持着读书人、名绅们最基本的礼仪。这样热的天,他们大都穿的是尽可能凉快的绸缎宽袖长袍,而长袍的每一颗纽扣都扣得巴巴适适,包括上到衣领的风纪扣。
最初的寒喧之后,罗南陔开宗明义地抛出会议主题:同济大学等中国好大一批顶级文化科研单位困在昆明,处于危难中,作为大后方的李庄,我们是不是应该急国家之所急,把同济大学等邀请到李庄避难、休养生息!
争论,当然是有的。有人提出担心,小小一个李庄,要安置这一大批“下江人”(李庄人对沿海一带来内地人的统称)谈何容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具体,我们拿得下来吗?他们来后,肯定要抬高当地物价,况且,这些人中,大都是国家高素质顶尖人才,如果出了点问题,谁能负得起责云云。
我不知在这个极重要的会议上,牵头而且主张明确的罗南陔是否说过些“没有国就没有家”“皮不存,毛将焉在”这类极富大义的话,讲过这样的大道理?但我相信,目光高远、极富爱国情怀的罗南陔,这样的意思肯定是表述了的,而且表述得淋漓尽致。
好在出席这个会议的都是李庄名绅,都有家国情怀,都讲民族大义。
最终,大道理管住了小道理,意见趋于一致:李庄欢迎!罗南陔在大家的一致推举下,兴奋地一下站起来,走到书桌,弯下腰去,提笔展纸,笔走龙蛇,写下十六字电文:“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事实上,不仅是欢迎同大,也欢迎上述多所中国顶级学术科研机构。
罗南陔手书十六字电文
当时,困于昆明的同济大学等文化教育机构就像惶惑无计、孤单凄凉、无人认领的孤儿,突然被大后方――四川南溪县李庄伸出的有力臂膀揽过来,抱在安全温暖的怀抱里,其欣慰欣喜之情不难想像。
很快,一只只载着同济大学等众多单位的大船,浩浩荡荡,陆续抵达李庄,得到妥善安置。史载,当时作为中国战时大后方的四川省,共安置外省来川其中又主要是沿海来川人员七百余万,而小小的李庄最盛时安置一万二千余人。
李庄的安置情况大体如下:
东岳庙――同济大学工学院
禹王宫――同济大学校本部
祖师殿――同济大学医学院
王爷庙――同济大学图书馆
南华宫――同济大学理学院
文昌宫――同济大学测量组
张家祠――中央博物院筹备处
板栗坳――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北大文科研究所、人类体质所
石崖湾、门官田――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
月亮田――中国营造学社
王家院子――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
罗家祠堂——同济大学高职工业学校
李庄同济大学工学院旧址(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同济大学在李庄禹王宫的校本部(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李庄国立同济大学医学院旧址
李庄同济大学理学院旧址(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张家祠,抗战时期中央博物院旧址(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九宫十八庙住满了,镇上盛族罗氏、张氏、王氏的宗祠也都全部腾出来住满了。然而,众多的人员还没有得到安置。罗南陔等走镇串户,见缝插针地安排。李庄人也真仁义,家家户户开门迎客,小小的李庄当时全镇人口只有3000人,却在全盛时安置了“下江人”30000人,真是奇迹。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旧址(李庄板栗坳栗峰山庄)
不仅如此,罗南陔见梁启超的公子、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时在病中,为了给他提供一个尽可能好的居住环境,罗南陔要他的两个儿子带上不愿去乡下的妻儿老小,搬到很不方便的乡下石板田居住,把家中整个前院的套房腾出来,给梁思永家和刘敦桢家住。
这时,梁思永又提出来,希望德高望重的罗南陔出面,为他的同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主任李济落实一个好的住处,最好也在羊街。
罗南陔义不容辞,去到隔壁羊街六号罗甫州家做通了工作,让李济一家搬进去住。
众多的“下江人”终于安置下来。
考古学家梁思永一家住进了羊街八号
安置下来就好办了,如同战士进入了作战阵地,有了依托。而且,这些“下江人”本身大都是大师,有很高的责任感和自觉性。在李庄的6年间,大师们争分夺秒,努力工作,创造了不少奇迹,在看不见硝烟的抗日战场上,他们也在夜以继日地抗战。
因为生活条件极其艰苦,又是不断长途迁徙,他们中好些人的身体拖垮了,不少人得了肺病。当时,说到这种病,简直就是谈虎色变。哪个得了这种病,哪个倒霉,只能过拖、过熬。
李济的两个女儿就得了这种病,一贫如洗的大师徒唤奈何,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死在昆明,一个死在李庄。
林徽因、梁思永也得了这种病。
少女时代的林徽因
美国著名学者费正清曾这样形容这个气质如兰、风华绝代的奇女子:“林徽因就像一团带电的云,裹挟着空气中的电流,放射着耀眼的火花。”
更糟的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服务的中国营造社是私立机构,没有一份国俸可领,穷上加穷。没有办法,梁思成只得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拿来变卖,尽其可能地买点生活必需品,买点药物和营养品给林徽因。其窘困贫穷难以想像。身体极度虚弱的林徽因,即使躺在床上,仍然坚持编辑和定期出版营造社学术水平很高的学术刊物。李庄的冬天很冷,江风呼呼吹来,刀刮似的,他们的儿子梁从诫上学鞋都没有一双,只能穿草鞋,脚冻伤了,以后长时间不好。
1928年3月,新婚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些,却丝毫没有影响大师们的工作热情和进取。
梁思成后来出版即轰动世界的《中国建筑史》《图像中国建筑史》英文版,还有被陈寅恪先生誉为“抗战八年第一书”的董作宾编撰的《殷历谱》,中央研究院几个研究所同仁撰写的多部巨著与大批极有价值的学术论文,都是这个期间在李庄完成。他们如鲁迅说:“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的。”“我像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
梁思成《图像中国建筑史》手绘图:四川宜宾县旧州坝白塔
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及第七卷第一期目录(图片来源:中国考古网)
董作宾编撰的《殷历谱》
这让当时前去李庄考察的美国驻中国使馆新闻处官员、汉学家费正清受到极大震动,深有感触地说:“如果是西方国家的学者面临这样一种异常严峻的环境与贫困的生活,早就跑掉了。也就只有中国的学者能在抗战中这样的情况下忍辱负重,越挫越勇,取得了如此伟大的学术成果。这个成就与精神是中国知识界的光荣,也是人类的光荣。”
初为人母的林徽因
林徽因在李庄月亮田家中病榻上,女儿梁再冰、儿子梁从诫陪伴左右。
抗战结束后回到北平的林徽因与儿子梁从诫(图片来自网络)
李庄在庇护同济大学等一大批中国顶级学术单位的同时,同济大学等又给李庄以反哺。李庄用上了当时少有的电灯,而且奇迹般地拥有了一整套完整的教育体系,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研究生研究院,一大批平民子弟获得了受优质教育的机会,不少人成了专门人才。比如农民出生的罗哲文,通过读书一步步上去,最后考入营造社,并在梁思成的悉心指导下,成为中国古建筑研究专家。又比如本地后生刘渊临,跟随董作宾,先是作董作宾的见习生,后来成为台湾中央研究院的甲骨文专家,还有洪家子弟洪慰德,考进同济大学土木系,后来成为建筑工程师……这就如在罗南陔们当时在向上级有关单位提交的一份报告中指出那样:“该校(指同济大学)迁来之后,对于地方文化、经济、卫生各方面均属裨益不小。”充分证明了李庄名绅罗南陔们胸怀宽阔,目光远大。
小小的李庄一时声名大震。期间,李庄发往世界任何地方的资料信件,只要写上“中国李庄”四个字,都能寄到。同样,世界任何地方,任何单位寄去李庄的信函、函件,也都能到。
来到李庄的中央研究院学者董作宾、李济、傅斯年、梁思永(从左至右)
很长一段时间,类似长篇累牍的文章文字读多了后,我在得到极大满足的同时,又有一种极大的遗憾,觉得缺少一种来自李庄本身,从李庄本土写起,有一种地火般往外喷涌的文章文字。
好在这样的文章文字出现了,这就是《当代》2018年第4期以头条位置发表的罗南陔的曾外孙女阚文咏撰写的长达17万字的《李庄深巷里――羊街八号家族记忆》(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发行单行本)。开篇就很动人、感人、抓人。作者这样写道:“跟着母亲的叙述走回过去,记忆所及皆非虚构。”“罗家的故事在我脑袋里生了根,眼睛一闭它是梦境,眼睛一睁它是回忆。”这是篇纪实文学,读起来却有小说的质地,非常生动,简直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深情叙述,绝非局外人所能想象,所能写出的。作者用详实动人的艺术笔触,在广阔宏大的时代背景上,从羊街八号写起,从罗南陔及他众多的子女写起,从他宠大复杂的家族写起,生发开来,洞烛幽微地、多侧面生发展开,将我们带回到那一段难忘的峥嵘岁月,很是别开蹊径,引人入胜。
《当代》2018年第4期发表罗南陔曾外孙女阚文咏撰写的长达17万字的《李庄深巷里――羊街八号家族记忆》
如此一来,内外不同视角的文章文字交融在一起,互为关照,让我完全看清楚了一个过去了不起的李庄。李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罗南陔这样一批乡绅起到了关键作用。
不妨查看一下罗南陔、张官周、张访琴、宛玉亭、邓云陔等乡绅的由来,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哪个不是诗礼传家?哪个不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影响?哪个不讲究礼义廉耻,忠孝仁义?
尤其是李庄的带头人、精神领袖罗南陔!他生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中产家庭出生,自幼聪颖,勤攻书史,擅长金石书法,性善交友,常在家“植兰书屋”与志同道合的文友或畅谈国家大事,或唱和诗文,为人大方侠义,有“小孟尝君”之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庄正因为有了罗南陔、张官周、张访琴、宛玉亭这样一批目光远大、爱国爱民、胸襟广阔、为国家命运前途着想的名绅,决定了李庄的不同凡响,决定了李庄成为抗战期间中国的四大文化中心之一。
外来学者、李庄乡绅与新婚夫妇合影。二排左一为张访琴,二排左二戴墨镜者为张官周,一排左二为李济,四排右一白衣者为罗南陔(来自《中国李庄》,刘振宇、维微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我再也坐不着了,急着去李庄。我去,主要是去寻找、叩问、探寻现在的李庄,探寻罗南陔们的根还在不在!
李庄江边码头上的趸船
我像一只空中飞翔的鸟,穿过风雨的夜,到达清亮的晨。我的心境也由晦暗转为期望和欣喜。
我是10月13日离开成都去李庄的。成都到李庄本来最快捷的办法是坐大巴去宜宾再转李庄,路上也就3、4个小时。然而那些天网载,宜宾到成都发生过多车相撞车祸,我选择了安全得多的火车去,还查了,此行最多5个小时。
殊不知那天那趟火车晚点,而且慢得惊人,一路走走停停,轻摇慢摆,从成都到宜宾,居然走了7、8个小时,我没有想到两个大中城市之间还有这样慢的火车,加之一路上细雨淅沥,沿途雾气弥漫,轻烟升腾,凭生惆怅。
到宜宾已是华灯初上,打的去李庄,约半个小时后进了庄,注意看去,灯火阑珊细雨中的李庄很安静,有种欲露还藏的神秘,好像在朝什么地方神秘地潜行。车到魁星阁前,离我订下的微雨轩酒店还有一段路,有栅栏挡道车进不能进,背个大包的我只好下车。抬起头来,对面,矗立在夜空中的仿古建筑魁星阁如大鸟张开的羽翼,上面红红绿绿的小电灯呼呼地闪灼盘旋,魁星阁就像一条要乘夜腾飞而去的龙。
刚进酒店,友人发来微信问询,住下没有?下榻的微雨轩能否看到长江?我哪能知道这些,外面又是风又是雨,也没有心绪。我很快睡了,不意一直处于似睡非睡中,记忆深处的李庄,一一闪现眼前。
那是中央研究院社会研究所所长陶孟和的妻子,本身也是个相当不错的翻译家的沈性仁得了肺病,病已深沉,虚弱不堪地躺在床上,陶孟和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欲哭无泪。她百般安慰、抚慰着丈夫,让陶孟和伤心欲绝,而又毫无办法。天亮之前,沈性仁撒手而去。
一锅清水里,两尾小小的草鱼凭着生命的本能,欢快地游动,一边游一边用嘴前两根雷达似的触须,在水中划动、探触,似乎想探清前面的吉凶。忽然,这两尾精灵感受到了越渐加高的灼热,开始扳命,疯蹿――这是梁思成得到当地一个医生的土方子,据说是屡试不爽的,他就按方熬鱼汤稀饭,给爱妻增加营养,增加她身体的抵抗力。抵抗力上去了,病情也就下来了。
梁思成林徽因
他在厨房那口四板子锅里掺了半锅水,将两尾小小的草鱼勺到锅里,然后往灶膛里升火加柴。这不,随着水温升高,两尾草鱼在锅里加速摆动,吐出满口的涎。时候到了,梁思成揭开锅盖,用筷子先后挟起两尾煮得皮开肉绽的鱼,将鱼刺剔出来,将鱼肉尽可能地刮到已然熬成雪白的鱼汤里,将一小把酒米(糯米)淘也不淘直接下到锅里,盖上锅盖继续熬、炖。当电灯亮起,鱼汤稀饭熬好了,揭开锅盖,满屋子弥漫着鱼腥味的稀饭香味。
梁思成将鱼汤稀饭盛在一只中品碗里,喜滋滋地端给从床上坐起来的林徽因吃。林徽因接在手中,喝了一口就差点吐了,鱼汤酒米稀饭连盐都没有放一点,土腥味很重,她吃不下去。
“别吐,别吐!”梁思成夸张地弯下腰去,用手接着,生怕鱼汤酒米稀饭撒落了一点似的。他幽默地说“这可是宝贝,是用一只金表并一双新皮鞋换来的。”
也真管用,鱼汤酒米稀饭林徽因吃了几次,身体明显好了些,夜晚也能睡好了。好些个晚上,梁思成服侍林徽因睡下后,到隔壁一间屋去,偷偷穿上特制的铁背心。他也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患了严重的脊椎病,直不起腰来,只得穿上这件铁背心支撑身体,再用一个瓶子支撑下额。然后趴在桌上,对着一盏孤灯绘图,推算公式,夜以继日。他和他的同仁们相当惊人的成果就是这样用生命、用毅力拼出来的。
梁思成(后)与莫宗江(前)在李庄中国营造学社办公绘图
抗战终于胜利了。来此避难的先生学者们开始陆续离开李庄。
1946年10月的一天,罗南陔送别了6年来又一批朝夕相处的大师们,回到家中的“植兰书屋”,觉得心一下子空了,颓然坐在那把有明朝风韵的木质圈椅上,闭上眼睛,陷入深长的思念中。这些天,他陆续送别了傳斯年、董作宾、李济、陶孟和、李方桂、芳干、李霖灿、罗尔纲、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凌纯声、芮逸夫、夏鼐、马学良、周法高、逯钦立、李光涛、董同龢等,他们分别是历史学、教育学、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考古学、建筑学等领域内的领军人物,还有同济大学后来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教授和学生,如童弟周、吴孟超、吴旻、王守武、涂铭旌、唐有祺、吴式抠、卢佩章等。这些如雷贯耳的人物,如果不是抗战,哪会来到籍籍无名的李庄。刚才,他去码头上送别的人中有他珍爱的女儿罗筱蕖,她于两年前嫁给了研究院的逯钦立,还有内侄女张素萱,她也嫁给了研究院的李光涛。这时,他有种格外的不舍和心痛。
1946年6月,国立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生在宜宾拍摄的毕业照。
抗战胜利,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10月,中央研究院还都南京时罗南陔为逯钦立罗筱蕖、李光涛张素萱两对夫妇饯行合影。左起一排逯钦立、罗筱蕖、罗南陔、邓玉函(罗南陔妻)、张素萱、李光涛(图片来自网络)
啊,这就6年了!6年前载着“下江人” 的白色帆蓬大船一只只来,如今又一只只去,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那远去的只只白色帆篷大船,像天上不慎跌落的云,却又倏然远去。猛然间,他惊醒过来,有些惊愕、惊愣地注视着前面中式大书柜上那一张张他亲自贴上去的纸飞飞,纸飞飞中,有些已经发黄、甚至破损。那些纸飞飞可都是他亲自用墨笔写上去的,标记着同济大学等众多机构在李庄各地的分布。
现在,众多的纸飞飞还在,而人却都不在了。也就在他沉思默想的同时,同济大学为了特别感谢他,在复校回沪之前,送他那块楠木楷书烫金纪念牌匾上的文字,洪钟大吕般在他耳边轰响:
“李庄为蜀南巨镇,山川明秀,人文鼎盛……播迁兹土,得与地方贤达相过从深,自幸也……越明年,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始入川,李庄巨宅足以应学校之需要者,征用尽矣。士绅罗南陔以其祖集成公祠相假,且不受租金,附职师生始克弦诵不辍,谊至深厚也……附职借用罗公祠时历两稔,深感隆情,今当迁离,乞为文以资纪念,谨按。集成公讳其柏,一乡硕望,咸丰初助饷练团,保民卫里,济贫赒急,兴学育才,遗泽至今民,犹为李庄人士所乐道。南陔先生热心教育,协助地方,尤足以继绍祖德而光耀罗氏也。我附职师生以抗战胜利行将复员,沪滨万里之东,必有长忆罗祠风月而悠然兴感者矣。诵明不文,又焉得不彰其行,以为世劝,固不仅对其协助本大学之贤劳敬致私人之申谢己也,是为记。
国立同济大学校长 徐诵明 谨撰
国立同济大学教授兼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校长 祝元青 敬书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 毂旦 ”
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终于留下了有据可考的文字记录。
同济大学感赠罗南陔纪念匾(原匾已残,此为仿制文本)
思维一转,抗战胜利前夕,穷途末路的日军孤注一掷,一举攻下贵州独山,大后方四川一时吃紧。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感召下,同济大学师生涌跃报名参军,报名人数达700多人,最后应征入伍者300多人,当时刚从同济大学附中毕业的罗南陔之子罗萼芬就是其中之一。罗南陔对小儿子从军的壮举极为赞赏,尽管家业大不如前,他还是想方设法为幺儿举办了一场壮行宴,为包括罗萼芬在内参军入伍的李庄青年壮行。
就在罗萼芬穿上军装,去泸州国军203师服役不久,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罗萼芬回到李庄,去宜宾读师范。解放后,他被分配到一个偏远山区当老师,后被打成右派。改革开放后予以平反,退休后从条件不错的南溪县城回李庄居住,就是为了时时感受父亲罗南陔及羊街八号的气息。
他把家搬回李庄,在羊街文昌宫靠近原羊街八号的地方租了一间房住下来。这一住就直到他去世。
那些年间,羊街好些老人都注意到,过早衰老的罗萼芬老人每天早晚,都要蹒跚地从消失了的羊街八号前过上过下好几遍。有时停下来,朝着里面凝想凝望、神情有点呆滞,他分明是想与这些羊街老邻居们说上些什么,可人家问起时,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赶紧逃离。显然,他是怕祸从口出。
李庄羊街街头上的文昌宫
很长一段时间,李庄的九宫十庙所有大门小门全都关闭,这就隐藏了曾经的辉煌,李庄成了一座长江边上逢二五八赶场的庸常小镇。
改革开放后,国门洞开。有一天,有个日本代表团突然来到李庄参观访间,看得把把细细,专门问梁思成当初在李庄的方方面面。原来这批日本客人是从日本京都和奈良来的。及至他们来到梁思成、林徽因旧居,对照片上的梁思成连连鞠躬,热泪涟涟,口中喃喃有词,备极感恩恭敬。原来二战中,梁思成是盟军方面文物保护委员会的要员要人,当日军表现得困兽犹斗时,盟军准备对全日本的重要城市进行空袭轰炸前夕,出于尽量降低轰炸对文化古迹的破坏方面考虑,前去征求梁思成的意见。梁思成指出,若轰炸不可避免,那京都和奈良不能炸。因为这两座日本的古都,其建筑艺术价值很高,于是,京都和奈良才得以保存。那天,熟悉情况的罗萼芬和镇上另两位老人陪同日本客人参观访问。当这群日本客人得知,那时,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就住在罗萼芬家中时,他们一下对罗萼芬亲热起来,就像见到了恩人似的。
李庄上坝村月亮田张家大院梁思成、林徽因旧居(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之后,又有国内外记者、作家来李庄,他们找到罗萼芬老人进行采访,如此一来,李庄的文化抗战故事不断见报、成书、上电视。尤其是作家岱峻、岳南的《发现李庄》《李庄往事》相继出版后,影响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岱峻著《发现李庄》
岳南著《李庄往事》
2004年5月20日,年逾八旬的罗萼芬老人捧着刚出版的《发现李庄》一字一句看得非常认真,当他看到作者在后记里提到他――“罗萼芬老人说,写一部李庄的书,是他多年的凤愿。因此,我的笔下也流淌着他的血汗”时,显然,这些话说到罗萼芬老人的心头去了。当天晚上,罗萼芬老人丢丢心心睡了过去。第二天,当太阳透过窗棂照到他脸上时,发现他面带喜色地离开了人世······
一更二更又三更,到了五更刚合眼,我却一下醒了,醒了我就兴奋、振奋。因为,我记起来,这天上下午,罗亚新、罗中源父子要分别来陪我去参观。真是天助我也!罗亚新是罗萼芬的儿子,罗中源是罗亚新的儿子,他们祖孙三代都是老师。这让我觉出,罗南陔就是相当重视本地教育的。据了解,罗南陔的后人中,从事教育工作的不少,大约有二三十人都当了教师。从这一点上,我看到了罗南陔的文脉遗风还在。
这天,我起得很早。步出微雨轩,早已风停雨过,早晨的空气非常清新,让我振奋。原来我下榻的微雨轩,天造地设般地坐落在长江边上,像一叶被晨风鼓荡着即将远去的帆。
扶栏细看,李庄这一段的长江江面广阔,相当有气势。红日像一个体态优美轻盈、面容姣好身着红裙的仙女,体态婀娜地从眠床上冉冉升起,忽地腾起空中,腾起就变了,撒下满把金针,让人不敢仰视。顿时,天地间一片光明。我去附近转了转,发现李庄果然是个巨镇,就城区面积以及城区的繁华繁荣来看,绝不亚于内地的县城。
上午八点半,罗亚新老师准时出现在我面前。一时,我有点恍惚,觉得与他似曾相识。他与我印象中颇深的他爷爷罗南陔长相举止极为酷似。罗老师50多岁,是本镇一所小学的数学老师,个子适中稍瘦,动作稳重,神情淳朴真诚,罕言寡语,脸上总是带着真诚的笑意。
按我的要求,他先带我去看了看羊街、席子巷这些老街。这些老街全都隐藏在李庄深处。全都街道狭窄,而街道两边矗立的深宅大院,却很有些贵气,与狭窄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有点不合比例。这些深宅大院都是过去的大户人家,比如名绅罗家、王家的宅院。现在,这些大宅院,都留有过去抗战文化深重的遗迹,因为在那段时期,里面都住过“下江人”。大罗老师告诉我,羊街、席子巷这些老街是李庄最初的“核”、中心,李庄就是傍着这些“核”一步步发展起来的。我觉得这些老街类同于成都少城内的宽窄巷子。
徘徊在狭窄幽静的羊街上,我觉得羊街这个名字用得好,形象。整体看来,羊街像一条弯来绕去的幽深的羊肠,又像一条干涸了的长长窄窄的小溪,朝向流经李庄的长江倾斜。地上那条长长窄窄坑凹的青石板道,就像一群惊风火扯的羊,踢踢踏踏跑过之后,留下的密密麻麻细碎的羊蹄印。
我们在消失了的羊街八号门前俳徊良久,随着大罗老师指引,我似乎看到了梁思永一家住过的前院,看到了罗南陔的植兰书屋·······当然,这些都没有了,原先宏阔而幽靜的羊街八号,拆了围墙,里面住了20多家人,而且还乱搭乱砌,乱糟糟,成了个马蜂窝似的大杂院。
罗南陔的羊街八号不在了,所幸隔壁羊街六号李济旧居还在。
之后,他带我沿着江边大道一字排开的诸如同济大学工学院旧址、张家祠内的中央博物院挨次参观。他人缘好,沿途都有人罗老师罗老师地向他招呼问好。想当年,罗南陔在这一带活动时,受到乡邻乡亲们的问候、尊重,定然远胜于他的孙子,乡邻乡亲们落到罗南陔身上的眼光,都是有重量、热度的。参观这些遗址,我没有更多新的体会,只觉得管理人员对罗老师带来的客人特别关照。
而到了梁思成、林徽因旧居,我一下触电似地有了感应、有了灵感。时间还早,游人不多,管理人员看我是罗老师的客人,特别热情。他们告诉我,国庆期间,每天来梁林旧居参观的人数最多,最少都是上千人。他们拿出一张还没有来得及展出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上,一个须发皆白而精神健旺、穿西装的老者,与门前的梁思成、林徽因塑像合影。他们说,这个老人叫杜开哲,94岁了,前些天专门从台湾来梁林旧居参观。老人当年与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同在成都附近一个空军部队服役,杜开哲是飞机修理机械师,林恒是战斗机驾驶员,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1940年,在保卫成都的一次激烈空战中,林恒壮烈牺牲,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这么多年,海峡彼岸的杜老一直没有忘记林恒·····。随着他们的叙述,我细看张贴着的林徽因诗《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有了更切近的体会。时间虽然过去了70多年,但我从这首诗中,看到了那场过去的惨烈空战,看到了林桓的壮烈牺牲。姐弟情深。林徽因浸透了绵绵情、绵绵泪的文字,字字句句,紧扣我的心弦,让我深受感染。
梁思成一家与亲友在李庄,右一为梁思成,左三为林徽因(来自《发现李庄》,岱峻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04)
李庄梁思成、林徽因雕塑
李庄梁思成雕塑(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李庄梁思成雕塑后铭文(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林徽因、林恒姐弟是福建人,他们不是出生于一般的人家,而是出生于官宦人家、书香世家、富裕人家。他们的父亲林长民,民国初年留学日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回国后,一直是时代弄潮儿,任福建师范大学的前身福建政法专门学校校长。林长民是个很开明很开放的人,尤其爱国。后来,他的儿子走上抗日第一线。
林徽因这首诗很长,这里,择要摘录一些――
弟弟,我没有适合的时代语言,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
我想呼喊,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弟弟,我己用这许多不美丽的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发哑
你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流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读林徽因这首诗,我有一个突出的感觉:作家、诗人们在特定环境中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也是幸福的。比如林徽因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了那场空战,同时感受了好些外延的,让人深长思之的东西。在李庄的6年,林徽因写下了不少诗文,形象地记录了李庄的许多。今天,我们如果系统读她的诗,可以从更深的层次上了解、感受李庄。这是她有别于别的大师们的,她是李庄独特的“一个”。
下午,小罗(中源)老师按时开车送我到离镇八九里远的乡下板粟坳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旧址参观。一进门,一幅极富时代气息的黑白大照片扑面而来,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这是一张中央研究院成立13周年时在板粟坳召开庆祝大会拍下的照片。照片上,穿一领素洁长袍的罗南陔站在第一排左手第一位,显示了他在李庄当地的地位和被尊重。他那张清癯的脸上带着庄重,一副温存和善的长者形象。
中央研究院成立13周年在板栗坳栗峰山庄的合影,前排左一为罗南陔。
也许,真应了这句话: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有了这个第一印象,接下来,最吸引我的是展厅里李光涛关于他婚事的“夫子自道”,读来非常有趣。细看了李光涛的“夫子自道”,一扫我原先思想以为僻居板粟坳一味用功的先生们总是不苟言笑,每日里青灯黄卷、就像书虫似地“啃噬”发黄线装书,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学先生刻板形象。
李光涛的这个“夫子自道”分为八个小段,详细记录了他彼时彼地曲折幽微的心路历程――
“1.香樟兰,圆又圆。研究学问不值钱。来到李庄四年整,没人问俺热与冷。光身汉,下决心,娶个太太待俺亲。2.山茶花,朵朵红,三院学士最多情,摘一把茶花求婚去,第一个成功是逯钦立。3.山茶花,年年开,戴一朵茶花下山来,自从大桥会一会,李光涛相思苦难挨!4.拿起笔,写封信,要给小姐通音讯,情书一束送上去,果然打动了小姐心。5.风吹竹叶颤簌簌,小姐在门前望情歌。嫂问姑,你在那儿看啥子,我看那长丰轮客人恁样多。6.张打铁,李打铁,买点礼物送小姐,几次下山等长虹,又怕人说是把衣料接。7.月亮光光,打水洗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上仓房。仓房头,有高楼,楼下歇,遇到张三姐,三姐咪咪笑,喜的光涛双脚跳。一跳跳到板栗坳,三天三夜睡不着觉。8.八月十五桂花香,十六月亮明光光,素萱光涛成婚礼,他们俩,花好月圆乐未央。光涛注: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冬,史语所由昆明迁到四川南溪李庄板栗坳,租了张家大院办公之用。”
李光涛这篇相当完整的求婚结婚记,于轻松活泼中淋漓尽致地揭示了他的心路历程,好些四川民间生动活泼的语言运用其中,将彼时彼地的他和张三姐(张素萱)在特定情态下的心态、动作、娇羞、期待等心态、动作生动活泼地展现纸上,透过70多年的时光,卓立于我的面前,很有生活味。啊,原来这些当时年届中年,流亡到李庄板栗坳史语所、坚持文化抗战的先生们,也同常人一样地生龙活虎,有强烈的七情六欲、有激情。他们也是人。冷若冰霜的表面下,其实热气腾腾。那时的李庄,无论是镇上的九宫十八庙还是乡下的板栗坳,在那明月皎皎的晚上,定然是,天上朗朗的星星和洒落在李庄各地的明灯交相辉映,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灯了。文化抗战的圣地李庄充满了活力和战斗激情。
直到天色向晚,我在小罗老师的鼎立帮助下,这才参观完了预定的所有地方。小罗老师还要赶回几十里路外长宁就职的中学做些准备,明天一早就有课。我说到此为止吧,他却不依,说还有一个地方得送我去,是山下的旋螺殿。
李庄古老建筑的代表——旋螺殿
只好尊敬不如从命了。到了目的地,暮色苍茫中,僻居一处的旋螺殿在斑驳的红色围墙包围中,恍眼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几根红柱,顶起一个屋顶铺着䖰明黄瓦的亭子而已。小罗作古正经告诉我,不要小看这旋螺殿,可是明朝建筑,全部采用中式木质榫卯逗结,没有用一根铁钉。梁思成考证过,能如此历经风雨,挺立至今的明朝建筑,当今世界上只有两座,一是我们李庄的旋螺殿,另一座在日本的古都奈良。这就不能不让我惊叹,刮目相看。
在整个下午的参观过程中,给我印象深刻并深为感动的是,在参观多处处所时,我们往往最迟一个走。人家早该下班了,我看得又细,问得又多,管理员不仅没有一点怨言,不催不撵,根本不管下班不下班,陪着我们,给我们一一细说,深怕我们没有看够,没有看进去,没有看细。
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地方,该下班了,人家不管三七二十一,砰地一声关门了事。而在李庄,却是这样!这让我深受感动的同时,顿生感悟,电光石火般,想到了美国作家克里斯托弗·莫里在著名的哲理散文《门》中这样的文字:“门的意义就是把隐藏在它内部的事物加以掩盖。”“一扇门的开启也许会带来安慰,它改变并重新分配人类的力量。然而,门的关闭要可怕得多。每一扇门的关闭就意味着一个结束,在门的关闭中有着不同程度的悲伤。”
“开门是一个神秘的动作:它包含着人间乐至的最高闪现:重聚,和解……”
可不是吗!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承载了李庄文化抗战光荣的“九宫十八庙”的所有大门小门不都是都关上的吗?这一关就关闭了李庄的光彩、光荣,以至在很长时间让李庄成了一座默默无闻的庸常场镇。而当李庄“九宫十八庙”的门,像鲜花一样次第开放后就不大一样了,展现开来的是抗战四大文化中心之一的李庄,是李庄的风采。开门关门大不一样。开门,来之不易。
我们参观结束回去时,下山路上,心满意足的我真诚地向小罗老师并通过他向他父亲、大罗老师表示诚挚的谢意。他却轻描淡写地说,这没有什么,这是李庄人应该做的。
我很庆幸地说,“我遇到你们父子真是我的幸运!也幸好今天是星期天,你们牺牲了星期天,陪我山上山下地参观了这么多地方,让我圆满地达到了目的。事半功倍。不然就麻烦了。我一个人东摸西摸地去看,瞎子摸象似的,肯定事倍功半。”
就像他父亲大罗老师一样,言语不多,神情憨厚,也不太善言辞的小罗老师其实很敏锐、很内秀,他从我这番有些外交辞令的话中,听出了我的意思,立刻表态说,“即使你来的时候,不是双休日,我们也是可以请假陪你的呀。欢迎你以后随时来,你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你,都这样陪你。”
为我这个外来人、非亲非故的人“请假?!”我给了人家什么,什么都没有。在我们这个世俗功利的社会中,这谈何容易!他口中这简简单单“请假”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在我听来却是如雷贯耳,让我震惊、让我惊喜莫名!他们父子如此善待于我?没有其解释,唯一可以解释的是:这就是乡绅罗南陔的遗传遗风家风、是罗南陔流传下来的胸襟眼光。急人所急,济人所需,善解人意,百般周到、宽厚仁义待人――罗氏父子完全继承了祖上罗南陔的优秀。
我不禁调过头来,借着最后一丝天幕上透下的微光,细看开车的小罗老师。大学毕业有年,已经当了几年小学数学教师,有了孩子的他,看起来还相当年轻,就像个大孩子。一时,我心中无比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李庄有罗氏这样的后裔,大有希望。
山下就有公共汽车站,我可以在这些公交站赶车回我下榻的微雨轩,可是,小罗老师坚持送我回去。
到了再也进不去的魁星阁,我们这才分别。
李庄魁星阁(2011年2月蓬州闲士 摄)
天已经完全黑了,小罗开着车朝长宁方向而去。在迷离的灯光中,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开的车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融在夜幕中。然而,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却是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晰。
离开李庄是第三天早晨。怀着一种难言的不舍,我长时间站在江边,扶栏观看日出江花红似火的长江。流经李庄这一段的长江,江面表象平静辽阔,细看,下面却是波翻浪卷,很是激越。看着看着,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江面上涌现的是傳斯年、董作宾、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凌纯声、芮逸夫、罗鼎、马学良、周法高、逯钦立、李光涛、罗尔纲,还有李庄乡绅罗南陔、张官周、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邓云陔、张访琴、李清泉、罗伯希等,他们手挽着手,挺起胸膛,亲亲热热交谈着,迎着一轮火红的朝阳,满怀信心地朝前走去、走去。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李庄就像这永流不息的长江水在延续、延续。
2018年10月31日完稿于成都狮子山
作家简介:田闻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巴金文学院连续三届创作员,资深媒体人。擅长以巴蜀近百年的重要人物、重要事件进行长篇历史小说创作。出版有《未遂政变》《成都残梦》《成都巷战》《争霸四川》《川军出峡》《赵尔丰——雪域将星梦》《张献忠——大西皇帝梦》《辛亥大都督尹昌衡》《八千里路云追月》《黑幕低垂》《东北帝国梦》《蒋介石在大陆的最后10天》《梦回宽巷子》等20多部长篇历史小说、纪实小说。多篇多次获多种奖项。
用户登录
还没有账号?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