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治波 戴林峰 王永战

《 人民日报 》( 2023年02月10日   第 13 版)

春节期间,九寨沟风景名胜区游客众多。桑吉五花海摄

返乡创业的藏族姑娘拉姆在表演锅庄舞。九寨沟县委宣传部供图

九寨沟县黑河镇绕蜡村邮快驿站司机吴方正在维护车辆。本报记者 戴林峰摄

九寨沟风景名胜区瑞雪初霁。梁 枫摄(新华社发)

引子

新年新气象,九寨“开门红”。今年1月,四川九寨沟风景名胜区接待游客12.67万人次,分别较2020年、2021年、2022年同期增长200.9%、1356.3%、509.1%,较2017年“8·8”地震前同期增长12.6%。

翠湖、叠瀑、彩林遍布的九寨沟风景名胜区风光旖旎,1992年12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沟县,是全国首批、四川省首个“中国旅游强县”,也曾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以旅游业为主导的第三产业对全县生产总值贡献率超过60%,逾九成脱贫人口通过旅游业增收致富。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习近平总书记在2022年12月召开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指出,产业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中之重,要落实产业帮扶政策,做好“土特产”文章,依托农业农村特色资源,向开发农业多种功能、挖掘乡村多元价值要效益,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要效益,强龙头、补链条、兴业态、树品牌,推动乡村产业全链条升级,增强市场竞争力和可持续发展能力。今年春节前夕,习近平总书记在视频连线看望慰问基层干部群众时说,“新时代的乡村振兴,要把特色农产品和乡村旅游搞好”。

历经“8·8”地震和新冠疫情等多重考验的九寨沟县坚持立足资源禀赋,落实产业帮扶政策,做好“土特产”文章,在增强特色旅游脱贫地区和脱贫群众内生发展动力上持续发力。近两年,全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脱贫人口人均纯收入均同比增长10%以上。2022年脱贫人口人均纯收入达14891元,较2019年整县脱贫摘帽时增长48.2%。随着我国疫情防控进入新阶段,九寨沟县旅游市场正迎来强劲复苏。

近日,记者深入川西北藏寨羌乡蹲点调研,了解九寨沟县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进展和成效。

旅游新线路

从景区观光到全域旅游,带动逾九成脱贫群众增收致富,游客平均停留时间由2017年的1.5天增至2022年的2.3天

窗外,雪花簌簌;屋内,火塘炽热。记者走进九寨沟县大录乡芝麻村俄莫冷珠民宿,藏族姑娘拉姆正脚踩鼓点跳着锅庄舞。远道而来的游客围坐在桌旁,不约而同打起拍子。拉姆的叔叔俄莫冷珠手拎一把铜壶,热情地为客人添加酥油茶。

“一支锅庄舞,旺了山寨人气。”拉姆去年夏天从外地返乡创业,成立拉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与村民携手打造3家民宿。

海拔2700多米、距县城110公里,芝麻村山高路远、土地贫瘠,曾是省级贫困村。2010年11月,时年17岁的拉姆背起行囊外出务工。从餐馆服务员到流水线女工,她辗转广东、上海等地,闲暇时跳一段锅庄舞排解思乡之情。曼妙的舞姿吸引许多舞友慕名求教,拉姆逐渐走上锅庄舞教学之路,相继执教20多个舞蹈团体,短视频教学账号关注量逾10万人。

皑皑雪山、斑斓彩林、藏寨古碉……拉姆去年返乡探亲期间拍摄的一组短视频走红网络,特别是“锅庄舞动作源自藏族群众打青稞、挤牛奶等生产劳作”的讲解,让舞友们纷纷留言“想来芝麻村体验生活”。互联网兴趣社群衍生出的粉丝群体互动性强,受旅游淡旺季影响相对较小,若能将线上舞友转化为线下旅友,就有了办民宿的稳定客源。然而,单靠一支锅庄舞,能让线上的“网红”线下“长红”吗?对此,拉姆有信心。

古寨错落有致,山歌高亢悠扬,在毗邻芝麻村的九寨沟县红军文化纪念馆,拉姆清唱一曲《盼红军》,赢得游客阵阵叫好。据中共四川省委党史研究室编著的《红军长征在四川图志》记载,红军长征途经阿坝地区时,曾两度赴芝麻村筹粮,乡亲们对红军战士倾囊相助,结下军民鱼水深情。

作为九寨沟县唯一的红军长征村,芝麻村去年6月被纳入《长征国家文化公园阿坝州段建设保护实施方案》,当年完成投资415万元,九寨沟县今年新增投资1297万元。

唱一曲《盼红军》、跳一支锅庄舞、重走一段红军筹粮路,拉姆依托红军长征村办民宿的设想得到县文旅局支持,并协调九寨沟县电商带头人高祥出资,促成双方合作运营拉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互联网兴趣社群精准引流,短短几个月即有30余名线上舞友转化为线下游客。

57岁的成都市民杨永芳随拉姆线上学习锅庄舞一年后,前不久自驾来到芝麻村,拉姆带着她在县里畅游了4天。“相比过去‘下车拍照、上车睡觉’的快节奏旅行,沉浸式深度游体验感更好。”杨永芳的微信分享引发舞友共鸣。

远方的客人走进大山,乡亲们端稳了旅游饭碗。脱贫户俄莫冷珠过去推着板车走十几里山路,到景区附近摆摊卖水果。去年初母亲病重,俄莫冷珠作为唯一的儿子得陪护在床前,很难出摊了,收入减了一截,而医药费花销不少。村干部了解情况后,将俄莫冷珠确定为返贫风险重点监测人员,优先把村保洁员公益性岗位安排给他,每月报酬800元。

拉姆回乡创业后,村里引导俄莫冷珠与拉姆合作办民宿。俄莫冷珠虽有意愿但缺本钱,村里协调人居环境整治项目资金近5万元,帮他家拆掉土坯墙、砌起新砖墙,修建了花园式庭院,窗明几净迎客来。

摘帽不摘帮扶,脱贫不脱政策,俄莫冷珠的家庭纯收入由2015年脱贫时的2.6万余元增长至2022年的5万余元。九寨沟县2019年整县脱贫摘帽以来,累计将26户98人纳入返贫致贫风险监测。县里组织的就业技能乡村旅游初级培训班去年11月在芝麻村举办,包括俄莫冷珠在内的30多名农民学员走进课堂。目前,全县已建成省级旅游示范村6个、省级乡村民宿达标示范户107户。

“‘8·8’地震后,九寨沟县克服景区关闭重建两年多等不利因素,于2019年4月实现整县脱贫摘帽,县委被党中央、国务院授予‘全国脱贫攻坚先进集体’称号。”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委常委、九寨沟县委书记贺松说,“我们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将持续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

贺松介绍,九寨沟县传统的景点观光模式是“沟内游、沟外住”,不利于景点周边乡镇共享旅游发展成果。

九寨沟景区震后全域恢复开放以来,推出了12个新景点、7条精品旅游线路、17个乡村旅游综合体,带动逾九成脱贫群众吃上旅游饭。游客平均停留时间由2017年的1.5天增至2022年的2.3天,星级酒店和民宿床位由5年前的1.83万张增至目前的2.16万张。

电商新销路

从信息进村到农货上网,宽带接通所有行政村,5G信号覆盖全域景点,逾六成农特产品线上销售,较5年前提升近20个百分点

支起三脚架、调试补光灯、打开摄像头,拉姆手捧摊满牦牛肉片的竹簸箕,与合作伙伴高祥联袂出镜,直播牦牛肉干腌晒工艺。

镜头前落落大方的高祥自幼因病致残,32岁的他相继创办了电子商务、快递物流等多家企业,获评四川省自强模范、四川省返乡下乡创业明星,农产品线上年销售额稳定在200万元以上。

“从事电子商务,是从地震灾后恢复重建之初开始的。”高祥从簸箕里拈起一片牦牛肉干,打开了话匣子。2017年夏天,他返乡创办牦牛肉火锅餐厅,店址位于九寨沟景区入口附近,暑期旅游旺季到来前正式开张,单日营业额旋即突破5000元。就在经营渐入正轨之时,地震突如其来。

2017年8月8日,九寨沟县发生7.0级地震,震中距景区仅5公里,造成包括游客在内的17.6万人受灾,7.3万余间房屋不同程度受损。九寨沟景区关闭重建,昔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时间门可罗雀。

“景区的大门暂时关上了,互联网打开一扇窗。”高祥将滞销的牦牛肉晒制成干,借助微商线上推销。为了第一时间回复顾客信息,他将手机连上蓝牙音响,每天仅睡四五个小时。

功夫不负有心人,销路渐渐打开。后来,高祥与15名待业残疾人组成电商团队,于2018年4月成立一家商贸有限公司,被纳入“国家级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项目支持。

九寨沟县先后于2017年、2021年两度获评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步入九寨沟县电商公共服务中心,电话应答声和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座无虚席的开放式大厅内聚集企业40余家。零租金、零门槛、零收费,高祥仅凭一张工商营业执照就拎包入驻,直播间、培训室等共享设施一应俱全。

电子商务进农村,网络通达是关键。高祥的家乡黑河镇绕蜡村海拔1900多米,四面群山环绕,过去山里信号差、网速慢,得爬到山头开阔处才能拨通电话。2017年6月,原农业部印发通知,在四川等10个省份开展信息进村入户工程整省推进示范。绕蜡村建起了集宽带安装、缴费、维护于一体的益农信息社。目前,宽带网络接通九寨沟县所有行政村,5G信号覆盖全域景点。

“信息高速公路”铺进山旮旯,高祥回村设立了乡村电子商务物流服务点,与76名脱贫户签订农特产品代销协议,目前带动脱贫户月均增收2000元以上。2019年,九寨沟县建成17个乡镇电商物流服务站和58个村级电商物流服务点,包括绕蜡村在内的38个站点位于曾经的省级贫困村,不少村民用上了手机“新农具”,干起了掌上“新农活”。

左手攥一块杜鹃木,右手握一把雕刻刀,绕蜡村村民严珠精雕细琢,在糌粑木板印模上刻出朵朵雕花,引发直播间网友纷纷点赞。糌粑是当地特色食品,经木板印模塑形后更加精美别致。早些年,严珠因意外受伤导致高位截瘫,后被确定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得知严珠想自强脱贫,高祥送来声卡、三脚架等设备,鼓励他尝试直播带货。去年7月,九寨沟电商公共服务中心选派严珠到成都一家互联网公司跟岗培训一周,不仅免学费、免路费,还发放误工补贴。

“过去怕来成都,手术复查花销大,如今再来成都,掌握了一技之长。”严珠学成回村后,短视频账号关注量跃升至近2万人。2017年以来,九寨沟县举办网络电商培训班23期,培训学员6588人次。

点开手机屏幕,严珠2022年的平台直播收入一目了然,总计11603.81元,其中12月达2651.68元。不仅糌粑木板印模线上热销,妻子采摘的新鲜野菜也颇受网友欢迎,家庭纯收入由2017年脱贫时的3.5万元增至2022年的4.8万元。

“网路”拓宽销路,流量带来增量。如今,九寨沟县电商、微商等网络交易额突破80亿元,2022年全县63%的农特产品通过线上销售,较2017年提升近20个百分点。

物流新通路

从深沟偏寨到快递进村,震后5年交通总投资较震前5年提升23倍,农村公路投资提升35倍,村级物流覆盖率达100%

一条柏油公路穿山越岭,两侧群峰巍峨耸峙,绕蜡村邮快驿站司机吴方正手握方向盘,稳稳驶过山间弯道。车厢内坐着5名进城村民,还装载了当日收寄的农特产品。吴方正是高祥的舅舅,也是村里的快递代收员。目前,九寨沟县已有“邮快”合作公交线路25条,经停沿途112个招呼站,覆盖全县所有行政村。

“山沟沟里绕蜡村,小路弯弯绕山转。”吴方正说,过去村民进县城卖农货多靠肩挑背负,早起出发傍晚才能抵达。后来虽然修通了砂石路,但坡陡、路窄、弯多。绕蜡村盛产脆红李,经销商嫌山高路远,不愿上门收购,村民丰产难增收。

进寨出村之路缘何如此难行?贺松摊开一张地形图介绍,九寨沟县地处青藏高原向四川盆地过渡地带,东西、南北跨度均不足100公里,海拔落差则达3000米以上,不期而至的地质灾害加重了道路管护难度。

2017年11月,四川省政府印发的《关于支持“8·8”九寨沟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政策措施的意见》提出,“加大对灾区受损国省干线公路和农村公路的支持力度”。

震后5年来,九寨沟县交通建设总投资188亿元,其中新增高速公路投资100亿元,国道省道新改建工程投资80亿元,农村公路工程投资6.5亿元,其他投资1.5亿元。震后交通总投资、国省干线投资、农村公路投资分别较震前5年提升了23倍、10倍和35倍。

村寨的公路村民修,九寨沟县近5年来实施以工代赈项目14个,带动村民就近就业增收。2018年3月,总投资1285万元的绕蜡村农村公路改造提升工程开工,当时的低保户吴方正被优先聘用为运输车司机,妻子则支灶架锅为施工人员煮饭,夫妻俩3个月增收2.4万余元。

眼见着山路好走了、电商交易额与日俱增,高祥决定自建物流下乡采购,成为韵达速递九寨沟县总代理。2020年7月,高祥旗下的九寨沟韵达快递超市被共青团阿坝州委确定为州级青年创业专项扶持项目点,次月即通过项目支持贷款45.6万元购置了两辆运输车。2021年4月,他又贷款34.5万元购置一辆运输车。如今,绕蜡村的脆红李出山更方便了。

公路修进深沟偏寨,打通物流“最后一公里”。2022年5月,四川省交通运输厅等十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深入实施“金通工程”推进乡村运输可持续发展的实施意见》。吴方正既有驾驶证,又熟悉山区路况,高祥动员他申办“金通工程”乡村邮快合作运营点,交通部门按照每行驶1公里1元的标准给予补贴。

据九寨沟县交通运输服务中心统计,乡村邮快合作项目月均到村配送揽件量已超过2.5万件,村级物流覆盖率达100%。

合作新思路

从限制开发到借力发展,东西部协作和省内对口帮扶机制持续深化,建成浙江嘉善、平湖和四川绵竹3个“飞地”产业园

冬日暖阳和煦,山间大棚亮眼。记者步入绕蜡村金棚子葡萄种植基地,只见吴方正手持长柄剪刀修枝剪杈,村民赵海清则紧随其后捆扎清运。“农业专家送技上门,我们种出了错峰上市的高原葡萄。”吴方正扬手一指,基地入口处“东西部扶贫协作帮扶资金援建”十几个大字赫然入目。

绕蜡村毗邻弓杠岭自然保护区,工业项目落户受限。浙江专家实地考察后发现,这里昼夜温差大,利于高原葡萄生长。2020年初,总投资280万元的金棚子葡萄种植基地落成,吴方正、赵海清等18户村民以58亩土地参股,去年亩产葡萄逾2500斤,总收入52万余元。

“东西部协作政策好,一家两代人都受益。”赵海清有一双儿女,22岁的女儿赵相燕曾在县城打零工,收入不稳定,21岁的儿子赵香宝即将高职毕业,求职一度受挫。长期供两个孩子上学负担重,赵海清曾被纳入低保户。去年10月,“浙江嘉善—四川九寨沟”东西部就业帮扶招聘活动上,赵相燕被嘉善县一家公司录用,赵香宝则通过嘉善县辅警招聘考核,毕业后将正式上岗。

2018年以来,浙江省为九寨沟县解决脱贫群众就业1776人次。

借力山海协作,聚力乡村振兴。九寨沟县一半以上面积是原始森林,九成以上土地属于限制开发区域。如何在守护“绿水青山”颜值的同时,更好实现“金山银山”的价值?四川省《关于支持“8·8”九寨沟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政策措施的意见》提出,“支持灾区发展‘飞地经济’”。2019年以来,九寨沟县在浙江嘉善县、平湖市和四川绵竹市分别建成嘉善—庆元—九寨沟“飞地”产业园、平湖—九寨沟“飞地”科创园和九寨沟·绵竹产业园。

机声隆隆,转轴飞旋,步入九寨沟·绵竹产业园内的垚犇食品有限公司,数十台自动切配设备全速运转,一整块牦牛肉瞬间被切成纤薄的火锅肉片。垚犇食品有限公司每年生产牛肉制品1.5万余吨,是九寨沟县农产品的重要外销渠道之一。像这样的规模以上企业,目前园内已有7家。

“飞地”产业园渐成投资新高地,离不开政策支持。九寨沟·绵竹产业园招商专员尕让佐介绍,阿坝州水电资源丰富,四川省发改委、经信厅批复的《阿坝州留存电量实施方案》提出,“飞地”园区内的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可使用阿坝州发电企业留存电量,电价每千瓦时0.54元,相较于每千瓦时0.82元左右的工业用电价格,企业生产成本大幅降低。近3年来,九寨沟·绵竹产业园向企业提供留存电量累计715万千瓦时。

“飞地”产业园也是人才蓄水池。27岁的尕让佐是土生土长的大录乡人,大学毕业后曾想过留在大城市发展,产业园引才用才政策让她改变了想法:“飞地”产业园不仅为她提供了专业对口岗位,还一次性给予大学生返乡就业专项补助3000元。如今,尕让佐身在“飞地”也能为家乡作贡献。目前,九寨沟·绵竹产业园已有120余人享受大学生返乡就业专项补助。

2021年10月,中国国际扶贫中心、世界银行、联合国粮农组织等共同发布第二届“全球减贫案例”,“‘飞地经济’为绿色崛起插上翅膀——四川省九寨沟县创新绿色工业与脱贫发展新模式”入选。

如今,3个“飞地”产业园错位发展,累计投资逾30亿元。贺松说:“东西部协作和省内对口帮扶机制持续深化,既助力九寨沟县稳就业,更助力全面推进乡村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