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恩师

流沙河

2016年9月9日，中国第32个教师节前夕，85岁的流沙河受邀在成都市图书馆以《我的两位老师》为题，向100多名成都师生讲述了当年的学生生活和两位老师的故事。

我的小学阶段正值抗日战争爆发，我所受的教育，远远比不上和平环境下的学生所受的教育那样完整。但我一直记得两位老师：一位是我的初中老师曾直君，一位是高中老师饶德滋。

曾直君是我初中的国文老师，他走起路两个手左右摆，皮肤黝黑，眼睛非常大，面带笑容。曾老师是灌县城里面的大地主，有良田两百多亩，他收的租全部被他带出来教书用了。教书怎么会用这样多钱呢？他教我们的时候，不用国民政府教育部审定的教科书，那个时候教育部审定的教科书有五种，随你选，有开明的，中化的，正统的，全部是教育部专家审定，比如那时的国文教科书很多都是叶圣陶、朱自清他们编的，相当好，但是曾老师看不起：“不要，不要，不要！”他自己选古代的典籍，然后自己花钱到石印店，把文字写到石板上，一篇篇印出来，成本相当高。曾老师把他的选本全部石印出来，每个学生送一本。

曾老师喜欢吟诗，他教同学们做旧体诗，平仄怎样掌握，详细地教，他鼓励同学们写，一首一首改，改好印成书，他自己出钱印学生的诗集，拿到县上免费发。

曾老师还要给学生发奖品，比如他发的石印教科书，是一个字一个字写的，中间难免有错字，有同学发现有个字错了，拿去问他，是不是有个字错了，他一看还真是，马上就表扬，这个同学真好，下次他就买了个非常好的砚台作为奖品奖给同学。所以，他这两百亩田收的租，全部用在这个方面。

这样一个老师，显然不是为了挣几个钱，而是立了志要传播文化。他的老师是四川清代末年蜀学大师廖季平。曾老师是进的当时的通省大学堂，就是四川大学的前身，全部学的中国古文。但不要以为他迂腐，他来给我们上的初中一年级国文第一课，选的是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曾老师觉得白话文也有道理，也给我们选这个来讲。他不认为古体诗、律诗就是经典，他认为应该与时俱进。

他曾经给我们选的那首长诗，叫做《婉容词》，就是新诗和白话相结合。他一边诵读，一边讲，我们学生都哭起来了，那个时候我十二岁，终于懂得文学作品通过什么打动人。他一边给我们讲这个故事，讲每个字，一边吟诵给我们听，还教我们岳飞的诗，文天祥的诗，陆放翁的诗，岳飞的《满江红》。

曾老师只教了我一年，但我终生不忘。13岁那年学的很多东西，我到现在都还背得。我觉得曾老师的国文观念实在很可取的。他把各种民间文艺都算作广义上的国文，他的教材里有很多四川扬琴和川剧的唱词。曾老师从来没有给学生讲过主词、宾词、谓词、动词、形容词，根本不用这些概念，他就只喊我们背，然后吟诵给我们听，带着我们吟诵。这一吟诵一下就背得了，再长的东西，都要吟诵。比如他教我们《滕王阁序》那个骈体文，好麻烦，又很深，但他用他吟诵的调子带着我们读，一下我就背得，到现在老了都背得。

过了许多年之后，曾老师教我的这一套成都满清末年流行的吟诵腔已经没有人会了，曾经这样读过的几乎都不在了，我还在，但我也85了。你们从来没听到过，其他老师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怪不得你们背不到全本，我能够背，就是靠这种吟诵的调子。

流沙河（图片来源：李国华的博客）

我读高中是在成都第四县立中学，就是青龙街后来的十三中、七中的前身。教我代数的老师叫饶德滋。刚见面时，我们觉得非常奇怪，人家老师都穿得“抻抻展展”的，饶老师穿的长袍却是洗得发白，还补了补丁，布鞋有个洞大指姆露在外面还在穿。后来知道，饶老师有8个娃娃，最大的一个比我高一级，其他的都是学生，他要养活这样多的人，师娘没有职业，全靠饶老师一个人挣钱养家，好在他是最优秀的老师，树德争着聘他，石室争着聘他，他兼三个学校的代数，一周有22堂课。

流沙河书法（图片来源：教育导报）

饶老师的课讲得非常好，他的教科书是一本线装书，背脊上的线都断完了，只有两个硬的封面把里面的散页夹着，他从来都不翻，拿起书往讲台上一丢，教鞭一挥，指着前面：“上次我讲到哪里？”“饶老师，上次讲的是……”“好好好，接着来！”他就开始讲。他又有肺气肿，让你不忍心不好生听讲，他讲得太好了，把那些很深的道理讲得非常准确，语言干净，没有一句多余的。

流沙河生活照（图片来源：新京报）

在所有老师中，他是第一个受学生尊敬的。学生之间闹矛盾，打骂起来，体育老师、军训教官都管不下来，最后请饶老师，饶老师都睡了，听说打起来了，就拿一根棍子，衣服一穿，袖子一挽，走过来，大喊一声：“给我让开！”学生赶快让出一条道来。饶老师走到两个班发生冲突的地方，“你们吃饱了”！啪，这边挥两下，啪，那边挥两下，所有的同学都规规矩矩地往后撤退。

流沙河在书房（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一个教师要怎样才能博得学生这样的敬爱？我后来读书没有好生读，但成绩依然不错，就是因为有这样好的老师。饶老师在课外讲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方程式的展开式，我到现在都背得。后来，数学用得少，我也没管过账，但数学训练了我们的脑筋，数学是科学的基础。

流沙河（江树 摄，图片来源：腾讯文化）

我的这些老师都是人格的榜样，我之所以要讲出来，就是希望将来有更多的学生到了教师节，能够来讲从前遇见的那些值得尊敬的老师。我在这里讲了我的两个老师，就算我的老师还在人间活着。

2016年9月9日，流沙河在成都市图书馆结束讲座后与听取讲座的学生合影（胡敏 摄，图片来源：教育导报）

来源：教育导报

作者：流沙河